莲花楼10

李相夷将自己关在主殿内，整整三日。

云彼丘送去的汤药和饭食，大多原封不动地端出来。那扇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目光和声音。只有偶尔深夜，守在外面的弟子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咳嗽与喘息，让人心惊肉跳。

四顾门内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绾青丝与笛飞声合作的消息，角丽谯铩羽而归的传闻，以及门主骤然加重的“伤势”和闭门不出，都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流言蜚语在暗地里滋长，恐慌如同藤蔓般悄然蔓延。

第三日黄昏，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李相夷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红衣，只是原本灼眼的鲜红，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败。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格外突出，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里面不再是往日睥睨天下的神采，也不是前几日的空洞绝望，而是一种沉淀了所有痛苦与悔恨后，死水般的平静。

“门主！”云彼丘一直在外守候，见状立刻迎上前，眼中满是担忧。

李相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的目光扫过殿外略显惶然的弟子，最后落在云彼丘身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彼丘，传我门主令。”

云彼丘神色一凛：“门主请吩咐。”

“即刻起，解散四顾门。”

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廊下每一个人的耳边！

云彼丘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门主？！你说什么？！”

周围的弟子们也全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伫立在殿门口、仿佛随时会随风消散的红色身影。

解散四顾门？

这曾是武林正道魁首，汇聚了无数江湖儿女热血与理想的四顾门？门主他……疯了不成？！

李相夷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那平静得可怕的语气说道：“库房财物，尽数分发给门下弟子，作为安家之资。愿意留下的，可并入其他交好门派，或自行散去，从此与四顾门再无瓜葛。”

“门主！不可啊！”云彼丘急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四顾门是您一手创立，是无数兄弟的心血！怎能因……因一时挫折就……”

“这不是一时挫折。”李相夷打断他，目光终于转向云彼丘，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云彼丘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苍凉，“彼丘，你我都清楚，四顾门走到今日，外表光鲜，内里早已积重难返。门规森严却流于形式，派系林立，行事偏激……东海渔村之事，绝非偶然。”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锥心的自嘲：“而我李相夷，刚愎自用，识人不明，纵容包庇，早已不配再为这门主之位。四顾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趁现在……还能体面地结束。”

“可是……”云彼丘还想再争辩。

“没有可是。”李相夷的态度异常坚决，那是一种心死之后，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执行命令吧，彼丘。这是我……作为门主，最后一道命令。”

他说完，不再看云彼丘惨然的脸色，也不再理会周围弟子们或震惊、或悲痛、或茫然的目光，转身，重新步入了那座沉寂的主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为四顾门的时代，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燃遍了四顾门的每一个角落。

惊愕，哗然，不敢置信，悲愤，恐慌……各种情绪交织爆发，整个门派陷入了一片混乱。有人痛哭流涕，不愿相信毕生守护的信念就此崩塌；有人愤愤不平，指责门主昏聩，置众人于不顾；也有人开始默默收拾行装，准备领取那份“安家之资”，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云彼丘站在喧嚣混乱的广场上，看着曾经井然有序、充满生气的四顾门转眼间分崩离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无力感攫住了全身。他知道，李相夷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听雨轩里的那个人。

他猛地转头，目光穿过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那座始终安静的小楼。

听雨轩内，绾青丝临窗而立。

窗外广场上的混乱与喧嚣，清晰地传入耳中。弟子们的哭喊、争执、物品碰撞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大厦将倾的挽歌。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主人，李相夷下令解散四顾门。云彼丘正在执行，但内部阻力不小，恐生变乱。”

绾青丝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他倒是……果决。”

不知是赞许，还是讽刺。

“我们是否要……”黑影试探着问。

“不必。”绾青丝打断他，“让他自己，亲手拆掉他一手建立的‘正道楷模’。这比杀了他，更痛快，不是吗？”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可那平静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黑影低下头：“是。另外，笛飞声传来消息，问主人下一步计划。”

绾青丝转过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枚刻着火焰图腾的黑色令牌。

“告诉他，时机将至。让他准备好，接收……四顾门覆灭后，空出来的地盘和……人。”

“是。”

黑影领命，再次融入阴影。

绾青丝摩挲着冰冷的令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广场上，云彼丘似乎正在极力安抚激动的弟子，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多的嘈杂淹没。曾经象征着秩序与荣耀的四顾门匾额，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黯淡。

她做到了。

她逼得李相夷亲手解散了他视若生命的四顾门。

这应该是她期盼已久的场面，应该感到快意才对。

可是……

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不知为何，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空茫的冷。

她闭上眼，将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狠狠压下。

复仇的路上，不需要任何软弱的感情。

夜色，再次降临，吞噬了四顾门最后的辉煌与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