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12

金鸳盟退去，带走了令人窒息的肃杀，却留下了更深的死寂。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四顾门的断壁残垣涂抹成一片模糊的灰黑。侥幸逃过一劫的残众们，惊魂未定地聚拢在一起，看向广场中央那两道身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绾青丝那句“债没还完”的恐惧，以及更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李相夷现状的茫然。

云彼丘指挥着仅剩的几个可靠人手，安抚众人，清点损失，忙得脚不沾地，却时不时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主殿方向。

李相夷被绾青丝那句轻飘飘的话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她为自己拂去落叶，那动作熟悉得让他心脏骤缩，随即又被那话语里的冰冷冻僵。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任由那蚀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心里。

绾青丝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听雨轩走去，白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如同一个冰冷的幻影。

李相夷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麻木，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那座空旷死寂的主殿。殿门在他身后虚掩着，没有完全闭合，仿佛连关门的力气都已耗尽。

夜，深了。

主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李相夷和衣躺在冰冷的榻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胸口的闷痛早已麻木，碧凝丹的药效如同饮鸩止渴，维持着这具残破躯壳最基本的运转，也让他无比清醒地承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解散四顾门的命令，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或许可以稍微平息她怒火的方式。他亲手毁了自己建立的基业，将所谓的“正道楷模”打落尘埃。可这够吗？

远远不够。

一条人命，一个家庭的毁灭，岂是一个门派的解散能够抵消？

他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李相夷没有动，甚至没有转头。他知道是谁。这三日，云彼丘每晚都会来，有时送药，有时只是沉默地站一会儿。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月光流淌进来，勾勒出云彼丘消瘦疲惫的身影。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声音低沉沙哑：

“大部分弟子已经安置妥当，愿意留下的老弱妇孺，暂时集中在东院……金鸳盟虽退，但江湖上觊觎之辈众多，此地……恐非久留之地。”

李相夷依旧望着黑暗，没有回应。

云彼丘等了片刻，叹了口气：“门主……保重。”

他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内重归死寂。

李相夷缓缓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带着血色的画面驱赶出去，可绾晴跳海时绝望的眼神，绾青丝冰冷的话语，四顾门弟子离散时悲愤的面容，笛飞声那霸道的杀意……一幕幕，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他猛地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他扶住床沿，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

不能留在这里了。

他留在这里，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只会让这些残存的门人陷入更大的危险。笛飞声今日退去，是因为绾青丝，下一次呢？还有皇室，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

他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挣扎着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四顾门……已经没了。他李相夷，也早已不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李相夷。

他现在，只是一个欠下血债，等待审判的罪人。

去哪里？

天下之大，似乎已无他容身之处。

他回头，目光穿过虚空，望向听雨轩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和他这里一样，沉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她让他别急着死，债还没还完。

那就……用这残存的生命，去赎罪吧。

哪怕，只是徒劳。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开始简单地收拾。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还有……那瓶所剩不多的碧凝丹。

他将丹药揣入怀中，冰凉的瓷瓶贴着心口，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推开殿门，夜风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多年、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承载了他无数荣耀与梦想，也埋葬了他无尽悔恨与痛苦的故地。

身影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尽头，被黑暗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听雨轩二楼的一扇窗户后，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然显现。

绾青丝站在窗边，望着李相夷离去的那条山路，月光照在她脸上，一片冰冷的平静。

黑影在她身后凝聚。

“主人，他走了。方向……似乎是东海。”

绾青丝没有说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刻着“绾”字的沉香木珠。

东海……

那个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终结的地方。

“派人跟着。”她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别让他死了。”

“是。”

黑影领命，悄然消散。

绾青丝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李相夷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夜色浓郁，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都吞没。

她的复仇，似乎达成了阶段性的目的。可心底那片荒原，却并未因此而焕发生机，反而在夜风的吹拂下，感到了一丝……空茫的冷。

棋局还在继续。

只是执棋的人，似乎也并未感到丝毫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