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的风,带着咸腥的水汽和未散的血气,日夜不休地吹拂着断崖。
李相夷找到这里时,正是一个灰蒙蒙的黄昏。海天相接处一片混沌,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墨蓝色的海面,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像是在反复捶打着一段不愿被记起,却又无法被遗忘的过往。
断崖很高,很陡。崖下的海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近乎黑色的深蓝,漩涡暗藏。据说,三年前,那个名叫绾晴的渔家女,就是从这里,带着她的家人,纵身跃下,被这片吞噬一切的海水永远带走。
李相夷站在崖边,红衣早已换成了一身粗布灰衣,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形销骨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翻涌的海水,仿佛要将这无情的波涛看穿,看到三年前那绝望的一幕。
没有墓碑,没有祭品,甚至连一个可供凭吊的标记都没有。只有这风,这海,这断崖,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他缓缓屈膝,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坚硬的、被海水侵蚀得粗糙不堪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绾晴姑娘……”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被风浪声瞬间吞没,“李相夷……来迟了。”
来迟了三年。
来迟了一条性命,一个家庭。
汹涌的悔恨如同此刻崖下的暗流,从心底最深处翻卷上来,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面容已然模糊的少女,用希冀的眼神看着他,捧上那枚救命的“鲛人泪”,而后,这眼神如何在他轻信的“证据”和四顾门“激进”的行事下,一点点碎裂,最终化为跳崖前最后的绝望。
是他。
是他间接害死了她。
什么正道楷模,什么武林公义,在一条无辜的生命面前,都成了可笑又可悲的遮羞布!
“对不起……”
他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岩石上。一下,又一下。坚硬的石砾磨破了皮肉,渗出血迹,混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滚烫液体,蜿蜒而下。
没有运功抵抗,任由那真实的痛楚传递全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微缓解那噬心的煎熬。
海风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他就这样跪在断崖之上,从黄昏到夜幕降临,再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崖边一块新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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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曾经的四顾门,如今的“业火”总坛。
肃穆森严的气氛取代了往日的散漫。身着统一玄色服饰、胸口绣着细小火焰图腾的守卫,如同标枪般矗立在各个要害位置,眼神锐利,气息沉稳,与昔日金鸳盟的霸道外露截然不同,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内敛与秩序。
主殿已被彻底改造,不见丝毫旧日痕迹。暗沉的金铁与冰冷的石材构成了主基调,高高的穹顶垂下黑色的纱幔,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玄铁座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纹路,正是“业火令”的放大版。
绾青丝坐在椅上,依旧是一身素白,与这暗沉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仿佛她才是这冰冷火焰的核心。
她面前,跪着三名原属金鸳盟、如今已宣誓效忠“业火”的分舵主。这三人此刻汗出如浆,身体微微颤抖,头几乎要埋到地里。
“七日之内,三处暗桩被拔,运送的物资在你们眼皮底下被劫。”绾青丝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给我一个不将你们扔进‘火狱’的理由。”
其中一人猛地抬头,脸上带着不甘与惊惧:“主上!非是我等不尽心!是……是那些人太过狡猾,他们熟悉我们的路线,像是……像是有内鬼……”
“内鬼?”绾青丝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玄铁座椅冰冷的扶手上点了点。
那分舵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是!一定是!否则怎么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绾青丝缓缓抬起了手,她的指尖,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气流。
她甚至没有看那分舵主,只是对着虚空,轻轻一弹。
“噗!”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
那跪在地上、正准备大肆辩解的分舵主,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放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嗬嗬”的怪响。紧接着,他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灰色火焰窜动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枯柴,由内而外,迅速变得焦黑、干瘪,不过眨眼功夫,便化作了一小堆人形的灰烬,瘫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甚至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残酷得令人头皮发麻!
另外两名分舵主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殿内侍立的其他“业火”成员,个个低眉垂目,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绾青丝收回手,那缕灰色气流悄然消散。她看也没看那堆灰烬,目光落在剩下两人身上。
“损失,从你们今后的份例中扣除三成,直至补足。人手,自己去‘刑堂’领罚,补充。”她淡淡道,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点尘埃,“再有下次,他就是榜样。”
“是!是!谢主上不杀之恩!谢主上!”两人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重归死寂。
绾青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眉心。扩张势力,整合资源,清除异己,镇压宵小……每一件事都需要耗费心神。这业火令带来的权柄之下,是无数需要梳理的乱麻和潜藏的危机。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低声道:“主人,东海那边传来消息……他在断崖上,跪了一夜。”
绾青丝揉着眉心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黑影迟疑了一下,又道:“他似乎……并未运功抵抗风寒与伤痛,情况……不太好。”
绾青丝沉默了片刻。
殿内只有她指尖偶尔敲击扶手的轻响,嗒,嗒,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盯着他。”
“别让他死了。”
“也别……让他太好过。”
“是。”黑影领命,悄然退去。
绾青丝终于睁开眼,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波涛汹涌的东海断崖上。
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
只是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未能激起涟漪,却终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