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17

渔村的时光，黏稠而缓慢，像海边永远刮不完的、带着咸腥味的风。

李相夷彻底成了“李莲花”。这名字是陈伯某日看着他摆弄那些晒干的、形似莲座的草药根茎时，随口嘟囔了一句，他便默认了。村民们不知其意，只觉顺口，于是“李大夫”或“莲花兄弟”便成了他的新称谓。

他的“医馆”，就是陈伯那间漏雨的茅屋门口，一块磨得光滑的大石。每日清晨，他会将采来或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摆开，然后便坐在石头上，望着灰蒙蒙的海面出神。有时一坐就是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才默默将未被取用的草药收回屋里。

他的“医术”依旧粗浅，仅限于处理些皮外伤、风寒腹泻。开的方子简单得近乎简陋，三五味草药，剂量谨慎。效果不算立竿见影，却也鲜有差错。渔村民们穷苦，付不起诊金，有时拎来几条小鱼，有时带来一筐海菜，有时只是讷讷地道声谢。李莲花从不计较，给什么收什么，不给，便点点头。

他的身体依旧破败。夜深人静时，咳嗽声会撕破渔村的宁静，压抑而痛苦。白日里动作稍大，额角便会渗出虚汗，脸色也总是一种洗不掉的灰白。但他似乎习惯了与这具残躯共存，采药，晒药，看诊，修补渔网屋舍，日复一日，沉默得像海边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礁石。

唯有在为一个发着高烧、呓语不断的孩童彻夜敷额降温时，或是为一个被缆绳勒断手指的渔民紧急止血包扎时，他那双沉寂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过去李相夷的专注与锐利。那是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对“掌控”和“解决”的本能。

陈伯偶尔会在一旁冷眼瞧着，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一次，李莲花用了一种极为刁钻的手法，替一个关节脱臼多年的老渔民正骨，手法快准，甚至带上了几分残存内力疏导淤积的痕迹。那老渔民疼得龇牙咧嘴，之后却活动自如，千恩万谢。

人散后，陈伯蹲在门口抽烟袋，烟雾缭绕中，沙哑开口：“你以前，不是普通人。”

李莲花正低头清洗着沾了药渍的手，闻言动作未停，水流声哗哗作响。

“以前的事，不记得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真假。

陈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日子便这般流水样过去。江湖似乎很远，业火令的血色仿佛只是上一个潮汐带来的幻梦。李莲花甚至开始学着辨识潮汐，修补更复杂的渔网结，听渔民们用粗粝的方言讲述海上的传说与凶险。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直到这具身体彻底朽坏，无声无息地融进这片他曾欠下血债的海域。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难得驱散了连日阴霾，海面泛着碎金。李莲花刚为一个被海蜇蜇伤的渔民敷完草药，正坐在大石上歇息，平息着胸腔里熟悉的闷痛。

村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马蹄声，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还有隐约的、属于江湖人的、带着煞气的喧哗。

渔村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去。

只见一行七八人，骑着高头大马，护着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扎实的马车，径直驶入了这偏僻贫瘠的小渔村。那些人个个眼神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腰间或悬刀或佩剑，行动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彪悍之气，与这渔村格格不入。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面容冷硬，目光如电，一下马，视线便如同刀子般扫过惶惑的村民，最后，落在了茅屋前、坐在大石上的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心头莫名一沉。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业火令？还是……其他旧日仇家？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体内那点残存的内力如同将熄的烛火，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那精壮汉子大步走来，在他面前五步处站定，抱拳行礼，动作干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阁下，可是此地的郎中？”

李莲花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情绪，声音依旧是那副带着病气的沙哑：“略懂些皮毛，当不起‘郎中’二字。诸位有何见教？”

那汉子目光在他脸上、身上逡巡片刻，似乎想从他这落魄憔悴的形貌中找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侧身让开，指向那辆马车：“我家主人途中旧疾复发，情况危急，听闻此地有善者，特来求医。还请阁下移步一看。”

不是认出他。

李莲花心下稍安，但警惕未去。他看了一眼那辆紧闭的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内里情形。

“我医术粗浅，恐耽误了贵主人。”他试图推拒。卷入江湖人的是非，是他此刻最不愿之事。

那汉子眉头一皱，身上那股煞气陡然重了几分，手已按上了刀柄：“阁下，是要见死不救？”

气氛瞬间紧绷。周围的渔民吓得大气不敢出。

李莲花沉默着。他感受到那汉子毫不掩饰的威胁，也感受到马车周围其他护卫瞬间锁定了他的气机。他若再拒绝，恐怕立时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这渔村，也会被牵连。

他缓缓站起身，因动作稍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扶住旁边晾晒草药的木架，稳了稳身形。

“带路吧。”他声音依旧平静。

那汉子冷哼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莲花步履蹒跚地走向马车。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些护卫如同实质的目光钉在他背上。他掀开车帘，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某种奇异腥甜病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马车内部颇为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一个面色苍白、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靠在软枕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衣着华贵，即便在病中，眉宇间也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

李莲花的目光，落在男子露在袖外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枚墨玉扳指，扳指内侧，似乎刻着一个极其细微、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徽记——

那徽记，形似蟠龙，环绕着一柄小小的、断裂的剑。

是……南胤皇室的标记！

这年轻人，是南胤皇室的人？！

李相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比刚才以为身份暴露时，沉得更深。

南胤皇室，与中原素无往来，神秘而排外。他们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东海之滨？还身染重疾，向他这个“渔村郎中”求助？

是巧合？

还是……又一个，针对他李相夷，或者说，针对他与绾青丝那复杂过往的……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出手指，搭上了那年轻皇子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虚弱，却透着一股阴寒刁钻的邪气，绝非寻常病症。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而他，似乎已经一脚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