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总坛深处,囚室。
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唯有石壁高处一道狭窄的透气孔,偶尔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惨白斑点。李莲花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头重伤濒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的野兽。
身体的痛苦已经成了永恒的背景音,碧落黄泉的余毒、强行催谷的暗伤、以及那碗“焚经汤”留下的灼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时时刻刻撕扯着他残存的意志。唯有心口那一点被护心莲和地髓共同维系的微弱生机,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闭着眼,意识却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感受着身下冰冷石板的粗糙。那卷来自古老废墟的卷轴,紧贴着他的胸口皮肤,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属于遥远年代的腐朽气息。上面的每一个符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
“青之胚体……异变尤甚……执念深植,恐反噬……”
绾青丝……
那个名字在心底无声滚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远比身体的创伤更甚。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她毁了四顾门,恨她将彼此逼至如此绝境,恨她那冰冷刻骨的报复。
可那傀儡少年传递的破碎画面,那双充满痛苦与祈求的、酷似自己年少时的眼睛,还有绾青丝面对地底存在时,那不容置疑的“滚回去”以及将他推出火焰裂隙的决绝……这一切,像一块块散落的、染血的拼图,拼凑出一个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真相。
或许,恨,早已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底色。
或许,连这恨本身,都笼罩在巨大的、不祥的阴影之下。
就在这时,那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机括转动声,再次从身下的石板传来。
李莲花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又迅速湮灭在虚弱的灰败之中。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呼吸依旧微弱而杂乱,唯有搭在膝上的、藏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石板无声滑开一道窄缝。
依旧是那只纤细稳定、带着微湿泥土气息的手,迅速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塞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他的手边。随即缝隙合拢,一切恢复原状,快得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个错觉。
油纸包散发着与上次相似的、地髓特有的甘苦土腥气,以及另一种……更为清新凛冽的草木气息。
李莲花没有立刻去碰它。
他在等。
等那可能的、随之而来的窥视,或者……别的什么。
囚室内外,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声,在绝对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
过了许久,确认再无任何异动,他才极其缓慢地、用那唯一还能略微活动的手,将油纸包一点点勾到身前,拆开。
依旧是三块黑褐色的地髓根茎,但旁边,多了一小簇色泽翠绿、叶片如同冰晶般剔透的植物。那凛冽的草木清气,正是源自于此。
“冰晶草……”李莲花瞳孔微缩。
此物生于极寒雪线之上,性极寒,有凝神静心、压制邪火之效,但通常只用于治疗走火入魔导致的内息躁动。对他体内这混杂了剧毒、暗伤、霸道药力的混乱局面,能有多大作用?
送药之人,似乎并非随意为之。地髓固本,冰晶草清心,像是在为他这具即将崩溃的躯壳,进行着某种极其精细的、有针对性的……修补?
他拾起一小块地髓和一片冰晶草叶,放入口中。
地髓的甘苦缓缓化开,那点微薄却精纯的生机再次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干涸的经脉。而冰晶草叶入口即化,一股清凉凛冽的气息直冲识海,让他因痛苦和纷乱思绪而始终紧绷的精神,竟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异常清晰的宁静。
在这片刻的宁静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体内那原本如同乱麻般纠缠冲撞的几种力量——护心莲的生机、碧落黄泉的阴寒、焚经汤残留的暴烈——在冰晶草气息的介入下,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稍稍梳理,虽然依旧混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毫无章法地相互倾轧、加速他的崩溃。
这感觉……
不像是在救命。
更像是在……为他争取时间。
争取什么时间?
他抬起眼,望向囚室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的铁门,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冰冷的阻碍,看到那高踞玄铁主座之上的、素白冰冷的身影。
绾青丝……你知道这些吗?
你默许这暗中的“馈赠”,是真的如你所说,只是为了让我在希望与绝望间煎熬?还是……连你自己,也在这迷雾中,需要借助我这枚棋子,去窥探那背后的阴影?
他闭上眼,将剩余的药草仔细藏好,重新蜷缩进阴影里,脸上恢复了一片死寂的麻木。
只是那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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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火总坛,寒玉静室。
冰晶镜面早已恢复,清晰地映照出囚室内的一切。李莲花服用草药,藏匿剩余,再到归于沉寂的整个过程,分毫毕现。
绾青丝端坐于冰莲台上,周身寒气氤氲,面容冰封,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那搭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地髓……冰晶草……
送药的人,手段愈发精妙了。不仅送来了固本培元的地髓,竟连冰晶草这等稀罕物也能弄到,并且似乎对李相夷体内那复杂混乱的状况,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潜伏在总坛的细作能做到的。
这背后,定然站着一位……至少是精通药理,并且对业火令、对她绾青丝,甚至对那地底废墟有所了解的存在。
会是谁?
南胤国师那边的人?还是……那隐藏在傀儡之后、能通过“清灵露”进行精妙干预的幕后黑手?
她想起李莲花服用冰晶草后,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极其短暂的清明与疑虑。
他果然也察觉到了。
察觉到了这“善意”背后的不寻常,察觉到了这业火总坛之下的暗流汹涌。
很好。
她需要他保持这份清醒,这份疑虑。
一颗完全麻木、任人摆布的棋子,对她而言,价值有限。唯有当他开始思考,开始挣扎,开始试图拨开迷雾,他才能真正成为……搅动这潭死水的那根棍子。
“主人。”黑影的声音在静室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查到了。那冰晶草,并非来自总坛库房,也非外界采购。其来源……指向总坛后山,那处被列为禁地的‘寒渊’。”
寒渊?
绾青丝眼底寒光一闪。
那是业火总坛最阴寒、也最危险的地方,据说连通着地脉极阴之处,寻常弟子根本无法靠近。能在那里采集冰晶草,并避过所有耳目送入囚室……
送药之人的身份和实力,恐怕远超她的预估。
“继续查。”她的声音冰冷,“重点排查所有有权限靠近寒渊,以及……精通上古药理之人。”
“是!”
黑影领命退去。
绾青丝重新将目光投向冰晶镜面。镜中,李莲花依旧如同石雕般蜷缩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微弱的生机,因这点滴的“馈赠”而稍稍稳固。
那死寂的心湖,因这背后的谜团而泛起了涟漪。
而她,这执棋之人,要的就是这涟漪。
她要这涟漪,不断扩大,直至掀起巨浪,将那些藏在暗处的、觊觎着业火令,觊觎着她,或许也觊觎着李相夷的……牛鬼蛇神,统统都掀到明面上来!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的黑色火焰,映得她冰封的容颜明明灭灭。
李相夷,好好活着。
活到……你将这业火总坛,将这江湖,将这背后的阴影,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到那时,你我之间这笔账……
我们再慢慢算。
静室内,寒气更重了。那冰晶镜面之上,仿佛也凝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