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总坛的囚室,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李莲花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中恢复意识的。剧痛不再尖锐,而是化作了一种弥漫性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麻木。他蜷缩在角落,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速缓慢、几近停滞的声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从布满冰碴的肺叶里艰难榨取。
护心莲的生机几乎感觉不到了,碧落黄泉的阴寒与焚经汤残留的暴烈也诡异地沉寂下去,不再相互冲撞,而是如同达成了某种默契,共同蚕食着他最后的生命力。唯有心口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灼热感,如同埋在灰烬深处的火星,顽固地不肯熄灭。
那是……他昏迷前,以自身精血画下那个古老符文时,被引动的、属于业火令本源的一丝气息?还是他强行引导体内混乱力量后,残留下的、属于他李相夷自身的……不屈意志?
他分不清,也无暇去分清。
沉重的铁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脚步声。
不是业火卫那种沉闷规整的步伐,也不是暗中送药者那近乎虚无的飘忽。
这脚步声,很轻,很缓,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踏在人心跳的间隙上,清晰地由远及近。
李莲花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又迅速恢复成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甚至连抬头的力气都已欠奉,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的阴影里,如同鸵鸟将头埋入沙土,试图隔绝那即将到来的、无可逃避的审判。
脚步声在铁门外停下。
没有立刻开启。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莲花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石壁的视线,正牢牢锁定在他身上。那视线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其主人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波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厚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没有天光涌入,门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道素白的身影,逆着那更深沉的黑暗,一步步走了进来。
绾青丝。
她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长发未绾,仅以乌木簪松松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她的脸色比往日更显透明,仿佛冰琢玉砌,唯有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比这囚室更令人心悸的暗流。
她停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不再靠近。目光落在他蜷缩的背影上,落在他沾满污秽与血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衣衫上,落在他裸露在外、布满青紫淤痕和干涸血痂的手腕上。
囚室内,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一个虚弱欲绝,一个冰冷压抑。
许久。
绾青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凌碎裂,清晰地凿破这死寂:
“李相夷。”
没有回应。
石榻上蜷缩的身影,连一丝颤动都无。
她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业火令的反噬,开始了。”
李莲花埋在臂弯里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道血线,”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容器’不堪承载的标记。也是……‘它们’追踪的信标。”
“它们?”李莲花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血气。
“如你所见,”绾青丝的目光扫过囚室空荡的四壁,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隐匿在总坛阴影里的、无尽的窥视与恶意,“觊觎业火令的,不止一方。南胤国师,地底废墟的古老存在,还有今日那黑雾中的‘叛逃者’……或许,还有更多。”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裂纹蔓延。
“而你,”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你体内那混乱的力量,你昏迷前画下的那个符文……李相夷,你究竟……知道多少?”
李莲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一双是深不见底、翻涌着冰冷暗流的寒潭。
一双是灰败死寂、却又在深处燃着一点不屈星火的残烬。
他看着她过分苍白的脸,看着她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紧绷如弓弦的神情,看着她垂在身侧、那微微蜷起、指节泛白的手。
忽然,他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弧度。
“知道多少?”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你手腕上的血线,很疼。”
绾青丝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凝!眼底的冰层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撞击,裂纹瞬间扩大!
他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狼狈”的情绪,那点残烬般的星火,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我还知道……”他继续用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目光掠过她,望向那扇敞开的、通往无尽黑暗的铁门,“你走进来,关上门的那一刻……”
“你和我一样,”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都成了这笼中之鸟。”
“区别在于,”他最后看向她,那灰败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近乎残忍的清明,“你的笼子,看起来……更华丽一些。”
话音落下的瞬间,绾青丝猛地踏前一步!周身寒气轰然爆发,将地面都凝结出一层白霜!她死死盯着他,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
“李相夷!”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几乎压制不住的戾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意,如同实质的冰刃,瞬间充斥了整个囚室!
李莲花迎着她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视线,脸上那点微弱的弧度却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一些。他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语气,轻声道:
“你当然敢。”
“但你不会。”
“至少……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不会。”
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回臂弯,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因为你需要我……活着。”
“活着,作为你探寻真相的……灯油。”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最沉重的枷锁,铐在了两人之间。
绾青丝站在原地,周身翻涌的寒气与杀意,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一点点平息下去。她看着那个重新蜷缩起来、仿佛已经死去的身影,看着他裸露手腕上那刺目的淤痕与血痂,看着他身下冰冷石板上,那早已干涸、却依旧隐约可见轮廓的……血色符文。
他说对了。
她需要他活着。
不是作为复仇的对象,而是作为……在这片越来越深的迷雾中,唯一可能与她共享秘密、甚至……分担命运的……“同伴”。
哪怕这“同伴”的关系,建立在最不堪的算计与最刻骨的仇恨之上。
囚室内,重归死寂。
只有两人交织的、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场无声的、残酷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绾青丝缓缓转身,不再看他,一步步走向那扇敞开的铁门。
在她身影即将没入门外黑暗的刹那,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那条血线,”她的声音传来,比之前更加冰冷,却也似乎……更加空洞,“叫‘锁魂契’。”
“业火焚尽之前,魂魄……永受煎熬。”
话音落下,她一步踏出。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哐当——”
巨响在囚室内回荡,震得李莲花耳膜嗡鸣。
他依旧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道尽头,直到囚室再次被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吞噬。
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唯一还能活动的手,抚向自己的心口。
那里,那点微弱的、灼热的星火,依旧在顽强地跳动着。
锁魂契……
永受煎熬……
他闭上眼,嘴角那抹破碎的弧度,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平静。
那就……熬下去吧。
看看这魂飞魄散之前,还能窥见几分……真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