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幽昙阁外那条不知名的暗河，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自有其流淌的节奏与方向。
司空夜彻底康复后，幽冥教内部那场由叛乱引发的余波，似乎也随着几位首脑的伏诛与被清洗而逐渐平息。总坛内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但一种更加森严、更加内敛的秩序感，无声地笼罩着这片黑色的建筑群。
苏小芋能感觉到司空夜比以往更忙了。他出现在幽昙阁的时间变得不那么固定，有时是匆匆回来陪她用一顿午膳，有时则是深夜才带着一身露水与疲惫归来。但他总会回来，如同倦鸟归巢。
他不再将她全然隔绝于外。偶尔，他会带回一些无关紧要的、却透着外界气息的小玩意儿——一盒来自江南的胭脂，几匹流光溢彩的鲛绡，甚至有一次，是一只会学舌的、羽毛鲜艳的异域珍禽。东西送到她面前时，他并不多言，只淡淡一句“看着玩”，但那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讨她欢心的亮光。
苏小芋看着那些与幽冥教格格不入的、带着鲜活色彩的物件，心里明白，这是他笨拙地，试图将外面那个她曾经熟悉的世界，撕开一角，带到她面前。
她将胭脂收入妆奁，将鲛绡交给幽影收好，又将那珍禽养在殿内一角，每日亲自喂些谷米清水。那鸟儿起初有些怕生，几日下来，竟也敢在她指尖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给这死寂的殿宇添了几分生气。
她不再仅仅是等待。她开始学着打理这方属于他们的天地。她会指挥幽影幽色更换殿内枯萎的盆栽，会亲自调整冥萤石灯盏的角度，让光线更柔和些，甚至尝试着，根据记忆中青城山膳堂的味道，向负责此地厨房的教众描述几样简单小菜的做法。
她的这些举动，司空夜都看在眼里。他不曾阻拦，也不曾夸赞，只是某日她发现，殿内多了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与她描述过的、青城山常用的那种有八九分相似。又过了几日，她随口提过一句的、喜欢某种带着清苦回甘的野茶，竟也出现在了她的茶案上。
这种无声的、细节处的回应，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苏小芋感到心安。她仿佛能看见，那个在外杀伐决断的幽冥少主，是如何在百忙之中，分神记下她一句无心的喜好，然后默不作声地，为她寻来。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常常是他在灯下批阅卷宗，她在一旁看书或做女红，一室静谧，只有书页翻动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但空气里流淌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安然。
有时，他会忽然从卷宗中抬起头，望向她。苏小芋若有所觉，抬起眼，便会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柔和，仿佛在看一幅绝世的名画，怎么也看不够。直到苏小芋被他看得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他一眼，他才像是惊醒般，微微勾一下唇角，重新埋首于公务中。
这种静谧的陪伴，成了两人之间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相处模式。
这日午后，苏小芋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冥萤石的光线，为司空夜那件刮破的里衣收最后几针。阳光（那暗红的天光）透过厚重的墨色水晶窗，被滤得只剩下一点朦胧的光晕，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纤细的手指上，勾勒出一幅恬静的剪影。
司空夜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脚步顿在门口，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那枚细小的银针灵巧地穿梭，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这幽冥之地格格不入的、却让他心脏柔软塌陷的宁和气息。
他忽然觉得，外面那些纷繁复杂的教务，那些永无止境的算计与杀伐，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不重要。
苏小芋缝完最后一针，低头用齿尖轻轻咬断丝线，一抬头，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你回来啦。”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对他露出一个自然而温暖的笑容。
司空夜“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她身上那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木清气吸入肺腑。
“累了？”苏小芋任由他抱着，轻声问。
“没有。”他摇头，手臂收紧了些，“只是……想抱抱你。”
苏小芋便不再说话，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她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两人便这样相拥着，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谁也没有再开口。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将所有的喧嚣与阴暗都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夜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一些，”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我带你出去走走。”
苏小芋微微一怔，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出去？”
“嗯，”他看着她，指尖拂过她颊边的发丝，“不去中原，就在西域。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计划。但苏小芋却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种……想要与她分享他所拥有的、不同于幽冥教阴暗的、另一片天地的渴望。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层层涟漪。她知道，对于他而言，踏出幽冥教总坛并非易事，尤其是在内乱初平、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当下。这个承诺背后，意味着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平衡与安排。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期待，缓缓绽开一个清浅而明亮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清晰而坚定。
司空夜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欢喜，胸口那股因外界压力而积郁的滞涩，瞬间烟消云散。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鼻尖相触，唇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那就说定了。”他低语，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和一种对未来的、真切的憧憬。
窗外，那株移植在石缝中的幽昙，在朦胧的光晕下，洁白的花苞又悄然舒展了几分，最外层的花瓣微微张开，露出了内里一丝莹润的光泽，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对未来的期许，即将绽放它积蓄已久的光芒。
这幽冥之地的平静日常，因了这一个关于未来的、简单的约定，而被注入了新的、令人心动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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