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被苏小芋从葬魂渊畔移栽回来的幽昙,在幽冥教总坛这片暗红天幕下,似乎汲取了某种独特的力量,生长得格外茁壮。墨绿的叶片肥厚油亮,而顶端那枚花苞,更是一日比一日饱满,莹白的花瓣紧紧合拢,却已隐隐透出内里流转的月华般的光晕。
司空夜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每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先去窗前看那花苞,手指偶尔会极轻地触碰一下那冰凉的、即将绽放的边缘,眼底带着一种苏小芋看不懂的、混合着期待与某种深意的微光。
“快开了。”这日晚膳后,他拥着苏小芋站在窗前,望着那蓄势待发的花苞,低声说道。
苏小芋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悸动。这幽昙与她渊源颇深,第一次绽放时,她与司空夜尚在试探与对抗的边缘,那刹那的芳华见证了他第一次袒露的脆弱。而这一次……
她隐隐觉得,这一次的花开,似乎预示着些什么。
果然,两日后的子夜时分,苏小芋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极其清淡、却异常熟悉的异香唤醒。那香气比上一次更加馥郁悠长,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冷媚,无声地弥漫在整个殿宇。
她睁开眼,下意识地望向窗边。
借着冥萤石幽绿的光晕,她看到那朵幽昙,正在以一种近乎优雅而缓慢的速度,层层叠叠地舒展开它莹白剔透的花瓣。每一片花瓣的舒展,都带起一丝肉眼可见的、月华般的流光,将周围惨绿的光线都涤荡得清透了几分。那奇异的冷香,也随着花瓣的绽放,愈发浓郁。
而司空夜,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只着一件单薄的玄色深衣,静立在花前。他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融入了殿内的阴影,唯有那朵正在盛放的幽昙,将他俊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那双桃花眼凝视着花朵,深邃得如同藏纳了整片夜空。
苏小芋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坐起身,拥着薄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幽昙绽放的过程,依旧短暂而震撼。从第一片花瓣松动,到完全盛放,展现出那惊心动魄的、如同月轮坠入凡尘的美丽,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当最后一层花瓣彻底舒展,那皎洁的莹光和冷冽的异香也达到了顶点。整个幽昙阁仿佛都被这刹那的光华所净化,连空气都变得清澈起来。
就在这时,司空夜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那朵极致绽放的幽昙,直直地落在了苏小芋身上。幽昙的光芒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种苏小芋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有毫不掩饰的惊艳,有夙愿得偿的满足,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滚烫的决绝。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她,伸出了手。
掌心向上,是一个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邀请。
苏小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逆光而立的他,看着那朵在他身后灼灼燃烧着生命的幽昙,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吸入的深情,一种奇异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没有犹豫,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他。
将手放入他微凉的掌心。
他的指尖瞬间收拢,将她纤细的手牢牢包裹。那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后,他牵着她,走到那朵盛放到极致的幽昙前。
两人并肩而立,注视着这幽冥之地最短暂也最极致的美丽。冷香袭人,流光绕身。
就在那幽昙的光芒开始由盛转衰,花瓣边缘出现第一丝细微蜷缩的瞬间,司空夜忽然松开了她的手。
在苏小芋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他后退一步,面对着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地。
苏小芋猛地捂住了嘴,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他在做什么?
司空夜抬起头,仰望着她。幽昙那即将凋零的、残存的光芒,如同最后的星火,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燃烧着炽热而虔诚的火焰。
他摊开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戒指。
戒指的材质非金非玉,通体是一种深邃的玄黑色,却在核心处,镶嵌着一朵微缩的、完全由某种莹白物质雕琢而成的、正在绽放的幽昙。那幽昙的花心,嵌着一颗极其微小、却流光溢彩的冥萤石,正散发着与窗外那朵真花同源的、清冷而神秘的光晕。
“小芋。”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庄重与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苏小芋的心上。
“这幽冥教,予我尊荣,亦赋我枷锁。这片天地,暗红无光,杀戮常伴。”
“我曾以为,我这一生,便该如此,于黑暗中茕茕独行,于血海中称王称孤。”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里面翻涌着过往所有的偏执、疯狂、脆弱,以及此刻全然袒露的、毫无保留的爱恋。
“直到遇见你。”
“你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撕裂了我永夜的天空。”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哽咽,“我曾用最错误的方式将你留下,让你恐惧,让你受伤……我曾以为,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任何光亮。”
苏小芋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可是,”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坚定,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你留下了。你救了我,不止一次。你用你的温暖,一点点融化了我心底的冰。”
“这枚戒指,”他举起掌心中那枚散发着幽光的戒指,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以陨星之核为体,以逆生之花残留的精华为蕊,以我半生功力温养而成的冥萤石为心。它比不上那鲛人泪珍贵,却是我司空夜,以灵魂与性命起誓的凭证。”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清晰地说道:
“苏小芋,我曾强取豪夺,将你禁锢身旁。”
“今日,在这见证刹那与永恒的幽昙花前,我以幽冥少主之名,却只作为司空夜自己,问你——”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偏执与疯狂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滚烫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你可愿,嫁我为妻?”
“不是幽冥教的少主妃,只是我司空夜的妻子。”
“此生此世,唯你一人。生死相依,永不相负。”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那朵幽昙,仿佛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花瓣无声地、片片凋零,那清冷的光华与异香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萼,和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韵。
极致的美,归于沉寂。
而殿内,那枚戒指上的微缩幽昙,却依旧散发着永恒不变的、清冷而坚定的光芒。
苏小芋早已泪流满面。
她看着他跪在面前的、无比郑重的身影,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将她视为毕生珍宝的深情,看着他手中那枚凝聚了他心意的戒指……过往的一切,恐惧、挣扎、怨恨、以及那在生死与共、日常相伴中悄然滋长的、无法割舍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汇聚成汹涌的浪潮,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我愿意。”
三个字,如同天籁。
司空夜眼底那紧绷的、近乎绝望的祈求,瞬间被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所取代!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极其稳当地,将那枚玄色幽昙戒指,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苏小芋左手的无名指上。
戒指尺寸恰到好处,那玄色的指环衬得她手指愈发白皙纤细,其上那朵微缩的幽昙散发着莹莹光辉,仿佛将窗外那刹那的芳华,永恒地镌刻于此。
他握住她戴戒指的手,送到唇边,落下一个个滚烫而虔诚的吻。然后,他站起身,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小芋……我的小芋……”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唤,声音沙哑破碎,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哽咽。
苏小芋回抱着他,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泪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襟。那冰凉的戒指贴着她的皮肤,却带来一种无比灼热的安心感。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宾客的见证。
只有一朵凋零的幽昙,两颗紧紧相贴的心,和一句以灵魂起誓的承诺。
在这片不被世人所容的幽冥之地,他们以彼此为盟,许下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窗外,永恒的暗红天空下,万籁俱寂。
而幽昙阁内,相拥的两人,却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