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的急报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幽冥教总坛深处漾开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苏小芋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司空夜外出的次数又变得频繁起来，有时甚至一去便是数日。但无论离开多久，他归来时，总会先到幽昙阁，仿佛这里是能洗去他一身风尘与血腥的唯一净地。
他从不与她细说外面的刀光剑影，她也从不追问。只是在他眉宇间倦色深重时，会默默为他泡上一杯安神的暖茶，或是点上一炉能宁心静气的冷香。在他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归来时，会提前备好温热的浴汤和干净的寝衣。
这种无声的体谅与等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日，司空夜难得有整日的空闲。他用过午膳，并未像往常那样去处理公务，而是命人在幽昙阁外的庭院中摆了一张矮几，两张蒲团。
庭院不大，被高耸的黑色堡垒墙壁环绕，抬头只能望见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永恒暗红的天空。角落里，那株移栽的幽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墨绿的叶片。
“今日无事，教你下棋。”司空夜执起一枚黑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今日穿着常服，气息平和，倒真有几分闲敲棋子的雅士风范。
苏小芋对棋道一窍不通，在青城山时，师兄师姐们更热衷练剑比试，少有这般静雅的消遣。她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格子，有些茫然。
“这是幽冥教流传的古谱，‘残局·葬魂’。”司空夜指尖点着棋盘，声音平稳地开始讲解基本的规则与眼下这局残棋的奥妙，“黑白对峙，如同阴阳相争。看似白棋占尽先机，将黑棋逼入绝境，但绝境之中，往往藏着一线生机……”
他的讲解并不深奥，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他的视角，将棋局中的围剿、突围、弃子、争锋，与幽冥教的处世之道、武功心法隐隐勾连起来。苏小芋听得似懂非懂，却被他低沉而认真的嗓音吸引，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落在棋盘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看懂了吗？”他落下一子，抬眼看她。
苏小芋老实摇头：“有些复杂。”
司空夜也不恼，极有耐心地又将方才的步骤拆解了一遍，甚至拿起白子，演示如果应对不当会是如何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棋如用兵，也如修行。需洞察先机，懂得取舍，有时，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他边说，边引导着苏小芋执起一枚白子，带着她的手腕，将棋子落在某个关键的位置上。“这里，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温热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苏小芋的心跳漏了一拍，注意力几乎无法集中在棋局上，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背一片滚烫。
一下午的光阴，就在这黑白子的起落间悄然流逝。苏小芋依旧没能完全理解这局“葬魂”的精髓，却也在他耐心的引导下，勉强懂得了如何“做活”一小片棋，如何识别所谓的“气”。
夕阳（那暗红天光最浓烈的时刻）西沉时，棋盘上依旧胜负未分，或者说，司空夜根本未曾认真与她对弈，更像是一场纯粹的教学。
“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放下手中把玩许久的黑子，看着对面因专注而鼻尖沁出细汗的苏小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初学便能如此，尚可。”
能得到他一句“尚可”的评价，苏小芋竟觉得比在青城山时被师尊夸奖还要开心几分。她看着棋盘上那散落的、由他引导着布下的、歪歪扭扭却终于连成一片的白色活棋，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成就感。
“这棋局，真的叫‘葬魂’？”她收拾着棋子，忍不住问道。这名字听起来便带着不祥。
“嗯。”司空夜端起旁边微凉的茶水饮了一口，“创此局者，乃教中一位前辈，因挚爱坠入葬魂渊，故设此局，穷尽毕生心力，推演那万丈深渊下的一线生机。”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可惜，直至坐化，他也未能真正推演出来。”
苏小芋收拾棋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自己为了采逆生之花，冒险荡过葬魂渊的情形，那深渊之下吞噬一切的黑雾，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那位前辈穷尽一生，在棋局上推演生机，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执念？
“那……后来呢？”她轻声问。
“没有后来。”司空夜放下茶盏，目光投向庭院角落那株幽昙，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葬魂渊下，从无生魂归来。棋局是棋局，现实是现实。”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却让苏小芋的心微微抽紧。她看着他被夕光（暗红光芒）勾勒出的、略显寂寥的侧影，忽然很想握住他的手。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指尖刚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他便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包裹在掌心。他转过头看她，眼底那丝因古老悲剧而产生的漠然悄然散去，重新被她的身影填满。
“不过是一局棋罢了。”他捏了捏她的指尖，语气缓和下来，“饿了吗？让人传膳吧。”
苏小芋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起身，走回殿内。
晚膳比平日丰盛些，甚至有一碟她前几日随口提过的、西域特有的奶酥点心。用膳时，司空夜似乎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道：“过几日，教中需派人前往‘黑石城’处理些事务，你若闷了，可随巫辛一同前去看看。那里是西域最大的贸易集散地，虽鱼龙混杂，倒也热闹。”
苏小芋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黑石城？她曾在一些杂记中看到过这个名字，是西域通往中原的咽喉之地，三教九流汇聚，繁华与危险并存。他……这是允她走出这片总坛了？
“我可以去？”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司空夜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清笋放入她碗中，语气寻常，“多带些护卫便是。去看看不同的风光，也好。”
他没有说更多，但苏小芋却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背后周密的安排与不容有失的决心。他是在逐步地，谨慎地，将她带入他的世界，不仅仅是这片幽冥总坛，还有那片属于他的、更广阔的西域疆域。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一丝隐隐的激动。她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司空夜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继续低头用膳。
窗外，幽冥之地的“夜晚”如期而至，冥萤石的光芒取代了暗红的天光。幽昙阁内，灯火温馨，饭菜飘香。
苏小芋看着对面安静用膳的司空夜，看着他偶尔投来的、带着暖意的目光，只觉得指间的戒指愈发温润，心底那片名为“未来”的图景，也随着这顿寻常的晚膳、随着那个即将成行的约定，而变得更加清晰与令人期待起来。
这深入骨髓的纠缠，早已化为了细水长流的相伴。在血火与安宁交织的日常里，他们彼此交付信任，共同勾勒着属于他们的、超越了正邪与生死的未来画卷。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