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里的喧闹声,直到暮色沉沉也未曾完全散去。朱红的柱子间,似乎还绕着白日里那咿咿呀呀的唱腔。
左航独自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梨木桌面,听着下面的动静。直到最后一曲终了,满堂喝彩声渐歇,他才招来候在一旁的店小二,低声吩咐:“去,请邓先生过来一叙。”
店小二认得这位常来的贵客是当朝的左将军,不敢怠慢,连声应着,快步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邓佳鑫换下了戏台上华丽的行头,只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走了进来。
他见到左航,脸上便带了浅浅的笑意,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声音清朗:“小的佳鑫,见过左将军。”
“不必多礼,坐。”左航抬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顺手拿过一只茶杯,斟了茶汤,推到他面前。
“早就听说邓先生的《西厢》是京城一绝,今日总算有幸听得,果然名不虚传。”
佳鑫双手接过茶杯,垂下眼眸,笑了笑:“将军谬赞了,不过是糊口的玩意儿,能入得将军的耳,是佳鑫的荣幸。”
两人就这么坐着,说了些闲话。从戏文曲词,聊人生哲理。窗外天色渐渐暗透,伙计进来掌了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雅间,气氛愈发宁静融洽。
情这个字,说来也怪,来时悄无声息,等察觉了,却早已深种心底,由不得人抗拒。左航是如此,邓佳鑫又何尝不是。
只是谁也没想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传令官带着皇帝的旨意,直接闯入了左航的府邸。
“陛下有令!匈奴犯边,情势危急,命左将军即刻点齐三十万兵马,前往征讨,不得有误!”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左航跪在地上,接过那卷明黄的绢帛,心头沉甸甸的。
皇命如山,他身为将军,保家卫国是刻在骨子里的职责,没有说不的权利。
接了旨,他深吸一口气,策马便直奔城西的那座戏院后院。他知道,这个时辰,邓佳鑫多半在那里侍弄他那些花草。
果然,绕过正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株月季的枝桠。晨光熹微,身子都晕在阳光里。
左航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佳鑫……”
邓佳鑫被他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和一丝紧绷的情绪,他放下手中的小剪子,轻声问:“怎么了?”
“我要出征了。”左航的声音很低,“匈奴来了,陛下命我即刻出发。”
邓佳鑫的心猛地一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左航的手臂收紧了些,“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佳鑫,再为我唱一曲吧,就唱昨天那一段,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邓佳鑫感觉眼眶有些发酸,他用力眨了眨,压下那股湿意,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没有华丽的戏台,没有喧闹的看客,就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几盆花草旁,邓佳鑫理了理衣衫,清了清嗓子,便开口唱了起来:
“草历历柳丝长,花笼萧寺月笼廊……”
依旧是那婉转的腔调,依旧是那柔媚的身段,只是这一次,那眼波流转间,盛满了化不开的离愁与情意。
左航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这个人为他独唱的身影,牢牢刻在心里。
他们都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期待着不久后的重逢,却不知道,命运弄人,这一面,竟成了永诀。
左航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三年。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邓佳鑫几乎夜夜不能安枕,闭上眼就是左航离开时的背影,醒来枕畔常是湿了一片。
班主和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都劝他,说他这是何苦。他只是摇头,不说话。
后来,眼泪好像流干了,人也渐渐沉默下来。他照常登台,一丝不苟,依旧是那个名动京城的邓先生。只是,那曲他曾为左航独唱过的《西厢》,他却再也没在任何人面前唱起过。
有人捧着千金来求,他也只是淡淡回绝。外人只当这是他抬身份的伎俩,却不知那首曲子里,藏着他所有的念想和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时常会收到从边关捎回来的信,信不长,无非是些“安好,勿念”、“天凉添衣”的寻常话语,但每一封他都仔细收好,反复地看,那是他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信来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彻底断了音讯。
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不敢深想,只能一天天地盼着,等着。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天空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邓佳鑫刚练完功,正坐在窗边休息,班主却带着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那人穿着军中的服饰,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悲戚。
“邓先生……”来人声音哽咽,双手递上一封书信,“左将军他……半月前,在与匈奴主力决战时,为掩护大军突围,身陷重围……力战而……殉国了。”
邓佳鑫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愣愣地接过那封信,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几张纸。他试图看清上面的字,视线却一片模糊,那些熟悉的笔迹此刻变得如此狰狞刺眼。
“殉国……左航……薨了……”
这几个字反复在他脑海里冲撞,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周围围满了人,班主、安雨,还有戏班里几个相熟的师兄妹,都在焦急地看着他。见他醒来,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佳鑫,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们了!”
“想开点,啊?人死不能复生……”
“是啊,邓哥,左将军是英雄,他是为国捐躯的……咱们、咱们这样的人,本就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声音嘈杂地涌进耳朵,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那些声音隔得很远,很模糊。他的心空了一大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他只是偏过头,怔怔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动不动。
安雨是班主早年捡回来的孤儿,几乎是邓佳鑫一手带大的,最了解他的性子。
她红着眼睛,默默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看他机械地抿了一口,才哑着嗓子说:“邓哥,你好好的,别钻牛角尖……我希望这一面,不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邓佳鑫看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
众人见他这般模样,知道劝不动,叹息着陆续离开了,只留他一个人安静待着。
当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时,邓佳鑫却缓缓地坐了起来。他下床,走到墙角那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前,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它。
箱子里最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衣裳,不是戏服,而是一套正红色的嫁衣,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精致的并蒂莲纹样,是他瞒着所有人,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左航行前,曾握着他的手许诺:“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让你再也不必在这戏台上辛苦周旋。”
他看着那鲜艳的红色,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仔细地、慢慢地穿上了这套嫁衣,宽大的衣袖,曳地的长裙,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他又从箱子底层拿出一个木匣,里面是左航这些年写给他的所有书信,厚厚的一沓。
他轻轻抚摸着那些信纸,然后将它们揣进怀里。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角一根用来临时固定帷帐、一头削尖了的木钉上,他走过去,将它拾起,握在掌心。
夜深人静,他推开后窗,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来到戏院后山那片他们曾经散步过的僻静草地,这里野花零星开着,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他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漆黑无星的天幕,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木钉尖端朝上,深深钉入泥土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将怀里的书信尽数掏出,手一扬,任由它们如同雪片般散落在周围的草地上。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鲜红的嫁衣,面对着木钉的方向,像是走向什么神圣的仪式,又像是奔赴一场迟来的约会,直直地、决绝地仰面倒了下去。
“呃……”
一声极轻微的闷哼。尖锐的剧痛瞬间从后背贯穿至前胸,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透了层叠的衣衫,染红了身下的枯草与泥土。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
一阵狂风毫无预兆地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那些散落的信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的乌云愈发浓重,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周围的草木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为他哭泣,哭诉这世道的不公,哭诉这未及圆满便已凋零的姻缘。
意识涣散的最后时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暮色沉沉的雅间,那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将军正含笑看着他。
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低语:
“小的佳鑫……见过左将军。”
一滴清泪,终于从他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阿左,此生缘尽……下辈子……别再……错过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只有那身鲜红的嫁衣,在昏暗的夜色里,红得刺目,红得悲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