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清晖书院的藏书阁像浸在淡墨里的画。朱漆窗棂上粘着细碎的云絮,风一吹就化在指尖,凉得像去年冬天的雪水。苏棠踩着青石板过来时,鞋底沾了点院后坡的青草屑,混着雾水在台阶上留下浅淡的印子,走两步就淡得看不见了——像那些藏在暗处的心思,明明存在,却抓不住痕迹。
藏书阁的门是虚掩的,铜环上还挂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是昨夜风刮进来的。苏棠推开门时,木轴“吱呀”响了一声,在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阁里,显得格外突兀。迎面扑来的是陈年的松香,混着墨汁的涩,还有点虫蛀过的微甜,像谁把半个春天的秘密都藏在了书架后面。
“苏姑娘?”守阁的老丈蹲在门槛边补书,见她进来,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您是来寻《千金方》的吧?唉,昨儿夜里遭了贼,那本手抄本不见了,连带着架上的《伤寒论》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苏棠的脚步顿在第一排书架前。指尖拂过书架上的灰尘,指腹沾了点细白的粉末,是虫蛀后的松木屑。她抬头,看见第三层书架的书歪歪斜斜地挤着,最外层的《本草纲目》封面上,有个淡褐色的印子,像谁的袖口蹭过,还带着点潮湿的痕迹——不是雾水的湿,是带着泥的潮。
“老丈,昨夜最后一个离阁的是谁?”苏棠的声音放得轻,怕惊散了阁里的静,“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老丈放下针线,揉了揉发花的眼睛:“最后一个是顾公子,戌时末走的,还帮老奴把阁门闩好了。后半夜风大,老奴在隔壁耳房打盹,只听见阁里有‘哗啦’一声,还以为是风吹倒了书,没敢过来——您也知道,这阁里的书金贵,老奴赔不起。”
顾砚之?
苏棠的指尖停在《本草纲目》的印子上。那印子边缘有点模糊,像是被人用袖口擦过,却没擦干净,留下点浅褐的泥渍。她顺着书架往后走,走到靠窗的位置,窗台上的灰尘被踩出半个脚印,鞋底的纹路很清晰,是市面上常见的云纹底,只是纹路里卡着点深绿色的碎屑——是草乌的叶子,被踩碎了还带着点汁液的涩味。
她想起昨天翠儿下毒时,手里就攥着草乌的碎屑,指甲缝里也是这种深绿色。
“苏姑娘在查案?”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顾砚之。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间淡青色的医纹,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飘出桂花糕的甜香——是春桃早上给她送过的那种,说是什么“顾家的厨子新做的,特意让公子带来给姑娘尝尝”。
苏棠没回头,指尖指着窗台上的脚印:“顾公子昨夜戌时末走的,这脚印却像是后半夜留下的,鞋底还沾着草乌。”
顾砚之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嘴角勾了勾,弯腰脱下一只靴子,递到她面前:“苏姑娘不妨看看,我这靴底是不是云纹?有没有草乌碎屑?”
靴底是暗纹的玄铁底,刻着细巧的鹤纹,不是窗台上的云纹。鞋底沾着点浅黄的泥,是书院前院的黄土,没有草乌的绿,也没有窗台泥渍里的那种松木屑——藏书阁后坡全是松树,泥里该混着松针的碎末才对。
苏棠的指尖碰了碰靴底的泥,凉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她抬头,看见顾砚之的眼底带着点笑意,不是之前装病时的虚弱,是那种看透了却不点破的清明,像藏在云后的月亮,明明亮着,却不刺眼。
“是我多疑了。”苏棠收回手,指尖还留着靴底泥的凉,“只是这偷书的人,为何偏偏偷《千金方》的手抄本?那本不是孤本,书院的库房里还有副本。”
顾砚之穿上靴子,食盒放在窗台上,打开来,桂花糕的甜香混着阁里的松香,倒驱散了几分失窃的沉郁。“或许是偷书的人不懂医,以为手抄本里藏着什么秘密。”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苏棠面前,“尝尝?春桃说你喜欢甜口,特意让厨子多放了糖。”
苏棠接过桂花糕,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凉得像刚才的靴底泥。她咬了一口,甜得正好,糕里夹着的桂花碎还带着点微涩,像她现在的心思——明明知道顾砚之没说实话,却抓不住他的破绽。比如他袖口偶尔露出的玄铁色边角,像令牌的形状;比如他提到“偷书人不懂医”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警惕,像是早就知道偷书人的目的。
“苏姑娘!”春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发髻上的木簪歪了,手里攥着块沾了泥的布,“我刚才在阁后坡的松树下捡到这个,上面有草乌的叶子,还有……还有《千金方》的纸角!”
布是青色的,是翠儿常穿的那种粗布,布角绣着朵小小的兰花,和昨天翠儿掉在竹轩的帕子上的花一模一样。布上的泥沾着松针碎,和窗台上的泥渍成分一样,还有点淡褐色的印子,是墨汁——和《本草纲目》封面上的印子同一种。
苏棠捏着布角,突然想起昨天翠儿下毒时,袖口沾着的就是这种松针碎,当时她还以为是院后坡的露水打湿的。原来那时候,翠儿就已经来过藏书阁了。
“这布是翠儿的。”苏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冷,“昨天她来送燕窝粥时,袖口就沾着松针碎,我还以为是不小心蹭到的。”
顾砚之的笑意淡了些,拿起布看了看,指尖捻过布角的兰花:“周夫人倒是会选人,翠儿看着老实,手脚却这么麻利。只是她偷《千金方》做什么?周夫人难道还懂医?”
苏棠没说话,目光落在书架最上层的《太初医经》残页上——那是她昨天藏在那里的,现在残页的边角有点翻动的痕迹,像是被人碰过。她突然明白,翠儿偷《千金方》是假,想找《太初医经》才是真,周夫人知道她在查医道,想先一步拿到医经的线索。
“或许不是周夫人懂医,是她想让懂医的人,用《千金方》里的方子做坏事。”苏棠把布折起来,放进荷包里,“比如……用解毒的方子,配更毒的药。”
顾砚之的眼底闪过丝赞许,拿起食盒里的另一块桂花糕,递给春桃:“春桃姑娘立了大功,这块给你。你再去查查,昨夜翠儿是不是跟周夫人通过信,或者见过什么陌生人。”
春桃接过桂花糕,用力点头:“我这就去!要是让我抓到翠儿,定要让她把偷的书交出来!”说着,一溜烟跑了,发髻上的木簪晃得更厉害了。
藏书阁的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朱漆窗棂,照在书架上,把灰尘照得像金色的细沙,飘在空气里,慢慢落下来。苏棠捏着荷包里的布,指尖还留着草乌的涩味,突然觉得这书院里的静,比侯府的暗斗更让人提心吊胆——侯府的阴谋摆在明面上,而书院的阴谋,藏在桂花糕的甜香里,藏在松针的碎末里,藏在每个人的笑里,像雾一样,看不见却摸得着。
“苏姑娘在想什么?”顾砚之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拿起食盒里最后一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再不吃,桂花糕就要凉了,凉了就不甜了。”
苏棠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果然比刚才凉了些,甜里的涩更明显了。她看着顾砚之的眼睛,突然问:“顾公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翠儿会偷书?”
顾砚之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笑了,眼底的清明像被雾遮住了些:“苏姑娘不妨猜猜,我要是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苏棠没猜,她知道顾砚之不会说实话,就像她不会告诉他,她在布角的泥里,还发现了玄铁卫令牌的磨痕——不是顾砚之的令牌,是另一个人的,或许是周夫人勾结的玄铁卫里的人。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顾砚之的月白长衫上,把衣料照得像透明的,能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是块白玉,刻着“砚”字,和她怀里的玉牌能拼成一对。苏棠突然觉得,她和顾砚之就像这两块玉牌,明明能合在一起,却隔着层看不见的雾,谁也不敢先捅破。
“我去库房看看副本,说不定能找到翠儿没来得及带走的线索。”苏棠把桂花糕吃完,擦了擦指尖的糖渍,转身往阁外走。
顾砚之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拿起窗台上的布,指尖捻过布角的兰花,轻声说:“周夫人,你倒是比我想的,更急着动手。”
阁外的阳光正好,照在青石板上,把苏棠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藏在光里的线,一头连着她,一头连着顾砚之,还有一头,连着周夫人藏在暗处的阴谋。苏棠走着走着,突然摸了摸怀里的玉牌,玉牌凉得像刚才的靴底泥,却带着点微热,像是在提醒她——接下来的路,比藏书阁的谜案,更难走。
下集预告:草乌碎屑牵出暗线,周夫人密信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