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

与君吾对弈之后，慕情的生活似乎并未有太大变化，依旧忙碌于仙京各项事务。只是偶尔，在事务稍歇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神武殿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午后清晖下对弈的场景，以及君吾那句“日后若有闲暇，可常来”。

这并非一句客套话。数日后，当慕情再次于傍晚时分处理完手头工作，鬼使神差地走向神武殿书房时，他发现那窗边的棋枰已然摆好，黑白子静静地躺在玉钵中，仿佛早已在等待。

君吾依旧坐在窗边，手持一卷书，并未看他，只在他踏入书房时，淡淡说了一句：“来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慕情心中那点微弱的忐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然。他默默走到对面坐下，这次，他执黑。

棋局在沉默中开始。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慕情少了几分拘谨，落子更加流畅，虽依旧谨慎，却也敢于在一些局部与君吾正面交锋。君吾的棋风依旧深不可测，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精妙细腻，仿佛在通过棋局，引导着慕情去思考，去突破自己固有的思维界限。

他们依旧很少交谈，只有棋子落枰的脆响，和窗外渐起的虫鸣。月光不知何时已取代了夕阳，清辉如水，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在棋盘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将每一枚棋子都照得莹润生辉。

慕情专注于棋局，并未注意到，君吾的目光偶尔会从棋盘上移开，落在他低垂的、被月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上。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和紧绷的眉眼，在专注于棋局时，会不自觉地舒展开来，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宁静与……脆弱？

君吾执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又一局终了，依旧是慕情落败，但差距已不似第一局那般悬殊。

“有进步。”君吾放下棋子，语气平和地评价道。

慕情轻轻吐出一口气，并未因失败而气馁，反而有种酣畅淋漓之感。他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恰好对上君吾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平日的威严与沉静，似乎还夹杂着一些他看不太分明的东西，如同月下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以及一丝……极为隐晦的怜惜？

慕情的心猛地一悸，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他从未在帝君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层层包裹的外壳，直抵他内心深处那个始终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自卑的角落。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于通透的注视，仿佛自己所有隐藏的情绪，无论是飞升前的艰辛，还是位列仙班后的如履薄冰，抑或是内心深处对这份特殊关怀的珍视与无措，都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然而，那目光虽然通透，却并无丝毫审视与批判，只有一种沉静的包容与理解。

就在慕情感到无所适从之际，君吾却已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不是平日清晨的“静心莲雾”，而是另一种带着清雅花香的热茶，在月夜中散发着宁神的香气。

“尝尝这个，‘月下昙’，安神。”君吾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意味深长的对视从未发生。

慕情怔怔地看着那杯在月光下氤氲着热气的茶，又抬眼看了看已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明月的君吾。帝君的侧影在月华下显得格外挺拔孤清，却又因方才那一眼，在慕情心中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记。

他忽然明白了。

帝君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过去的挣扎，知道他现在的努力，也知道他心底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复杂的情愫。

帝君没有点破，没有追问，更没有轻视。他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一盘棋，一杯茶，一个眼神——告诉他：我看到了全部的你，并且，接纳这样的你。

一股汹涌的热意冲上慕情的眼眶，他急忙低下头，借由端茶的动作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尾。他双手捧着那杯“月下昙”，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安与彷徨。

茶水入口，带着昙花特有的清冷幽香，却又有一股暖流随之化开，熨帖着四肢百骸。

月光静谧，棋局已散，茶香袅袅。

慕情安静地喝着茶，不再试图去分析、去揣测。他只是感受着这份在月华下变得无比清晰的宁静与懂得。

原来，被一个人如此透彻地理解与包容，是一件如此令人心安的事情。

他不再觉得那目光令人畏惧，反而从中汲取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今夜月华如练，亦如明镜，照见的不仅是棋枰方圆，更是两颗在无声中悄然靠近的心。有些东西，无需言明，便已在月下，心镜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