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我,身高一米五,体重却停在七十斤。
校服袖口盖过手指,像没长开的翅膀,
在风扇底下晃,晃成一条白色的影子。
教室的电棒管嗡嗡响,我把它想成远方的雷,
雷下面坐着一排排完好的童年,
只有我的,缺了个口。
六月,城市掉进蒸笼,
父亲把最后一份工也丢了,
回家摔碎三只玻璃杯,碎片溅到我脚踝,
血珠滚出来,像极细的红蚂蚁。
母亲蹲下去捡碎玻璃,手指被划破,
血与我的汇在一起,她仍不出声,
只用围裙擦地,擦得瓷砖发亮,
那光里映出我们扭曲的脸,像一面嘲笑的镜子。
夜里,我偷偷把药箱的碘伏倒进水池,
让疼痛没有归宿,
又把五片创可贴并排贴在床沿,
像给黑暗贴一道不牢靠的封条。
我睡不着,就数天花板上的裂纹,
一条、两条……第七条像闪电,
把屋顶劈成两半,
一半盛父亲的怒吼,一半装母亲的沉默,
我躺在裂缝底下,等雨,也等塌。
暑假学校开“提高班”,实质是补课,
要交三百块。
父亲把通知单揉成团,砸向我额头:
“赔钱货还配花钱?”纸团弹到地上,
像一颗没响的炮仗。
我弯腰拾起,摊平,折成四方,
夹进练习册——那是我第一次
把被否定的愿望折成纸船,
让它在课本的夹缝里,悄悄靠岸。
我跑去两公里外的“喜盈门”超市站岗,
穿促销员的黄马甲,卖洗衣粉。
一天八十,站十小时,脚底像踩着刀片。
傍晚结工资,我攥着三张皱巴巴的纸币,
跑去银行换成硬币,
硬币沉在口袋,像能压住行将飘起的身体。
十五天后,我攒够三百,
把硬币装进透明塑料袋,
交到班主任讲台,
“老师,我报名。”
声音沙哑,却像给自己钉下一颗钉子,
钉子下面,挂着我偷偷长出的尊严。
补课结束那天,林老师发成绩,
我数学第一次爬上九十。
卷子被红笔写着“进步之星”,
我把它折小,塞进裤兜,
像藏一张不敢示人的情书。
回家路上,经过废品站,
父亲正把家里的旧电视搬上秤,
铁壳与玻璃发出临终的碰撞。
他瞥见我,嘴角抽了一下,
伸手:“有钱没?买包烟。”
我后退,攥紧裤兜里的卷子,
纸张在指下发出轻响,像幼兽的呜咽。
他上前一步,影子盖住我的天空,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摇头——
这是第一次,我拒绝给他点燃风暴。
他抬手,我闭眼,风从耳边掠过,
却迟迟没落下。
我睁眼,看见母亲站在他身后,
双手攥住他手腕,指节发白。
那一刻,母亲的影子比他高,
像一堵突然长出的墙,
替我挡住了一场迟到的雷雨。
夜里,我把那张“进步之星”贴在衣柜门内侧,
关上门,黑暗里浮现一朵小小的红花。
我跪坐在衣柜中,
把耳朵贴在木板,听见隔壁床板压抑的颤动,
却没有哭声,也没有碎瓶。
我伸手摸向自己心跳,
像摸一只刚刚学会飞的小雀,
羽毛潮湿,却扑棱棱撞着胸腔。
我对它轻声说:
“再等等,再等六年,
我们就长出真正的翅膀。”
窗外,月亮挂在防盗网外,
像被切开的硬币,
一半握在我手心,一半留给远方。
我把手伸出栏杆,
第一次发现夜风也可以温柔,
它托起我瘦削的腕,
像托起一条尚未干涸的河。
我知道,
这条河终将离开这座废墟,
带着我,
带着十二岁被缝补过的灵魂,
流向更辽阔,也更陌生的,
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