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身体像一条被雨水泡皱的纸带,终于在某一夜被谁悄悄拉直。
胸口鼓起两枚青涩的核,月经来得猝不及防,在体育课上染红白裙。
我夹着腿站在操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血腥味吹进我的鼻腔,也吹进所有同学的瞳孔。
他们笑,像一群发现腐肉的鸦。
我咬住下唇,把世界咬成一片铁锈。
那天,林老师借我一件牛仔外套,让我系在腰间。
她拍拍我的肩,掌心温度透过布料,像暗夜里唯一一盏路灯。
我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想逃却又不敢离地的绳。
回宿舍的路上,我把额头抵在墙壁,冰凉的水泥吸走滚烫的羞耻。
我在心里给自己取名——“红”,像伤口,也像初生的霞。
父亲已经半年没工作,整天窝在客厅喝酒,把空瓶排成多米诺。
他叫我“赔钱货”的次数,比叫我自己名字还多。
母亲在一家干洗店熨衣服,每天带回一身刺鼻的汽油味。
夜里,她坐在小板凳上,把皲裂的手掌浸进热水,嘴里发出极轻的嘶声,像把疼痛咽进更深的地方。
我蹲下去,把自己的手也伸进水里,与她相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黑暗里,两双手同样惨白,同样浮着一层油脂般的绝望。
高一下学期,学校办“英才计划”,选前五十名周末补课,免费。
我考了五十一。
成绩单发下来那天,我把“1”的尾巴加粗,描成“0”,却不敢拿去给父母签字。
夜里,我偷偷跑到教学楼顶,看远处高架桥的车灯像一条流动的项链。
风把校服吹得猎猎作响,我张开手臂,想象自己站在悬崖,只要一步,就能飞进那条光。
可脚下传来操场深夜的草腥味,让我想起母亲浸在热水里的手。
我收回脚,把自己缩成一只被雨淋湿的茧,回到楼梯间,对着墙低声哭。
哭声被声控灯一次次点亮,又一次次按灭,像不肯停留的怜悯。
我开始在午夜写字。
捡来的A4纸,正面是老师印的卷子,反面是我的疆土。
我写雨,写锈,写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也写偷来的甜,写林老师借我的外套,写高架桥像项链。
写到最后,我总署一个名字:——红。
字迹被泪水晕开,像血在纱布上悄悄扩散。
我把纸张折成小小的方砖,塞进床垫底下,那里已经隆起一座沉默的坟场。
五月,市里举办中学生作文赛,一等奖奖金一千。
我把一周午休都卖给图书馆,在角落的桌子,用圆珠笔凿开自己的胸腔。
稿纸写满十二页,题目叫《红》。
我写一个女孩的第一次月经,写她父亲的空酒瓶,写她母亲被干洗剂腐蚀的指纹;
写高楼缝隙里漏下的光,写她想把光缝进自己骨头。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我趴在桌上睡着,梦里听见有人轻声说:你可以飞。
交稿那天,我把信封投进行政楼邮箱,指尖沾了浆糊,风一吹,凉进毛孔。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把一部分脏兮兮的灵魂寄出去,
寄给不知姓名的审判,也寄给可能存在的救赎。
放榜在一个阴沉的周四。
获奖名单贴在公告栏,第一行,赫然印着:
高一(3)班 林念《红》——一等奖。
我盯着那行字,像盯一条突然裂开的缝,光从里面倾斜而出。
周围涌起掌声,像潮水,一下一下拍向我,却把我拍懵。
我踉跄退后,背撞上柱子,喉咙里涌起铁锈味的泪。
领奖礼在礼堂,聚光灯打下,我整个人像被钉在雪白的世界。
主持人把麦克风递给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握着那支黑色的话筒,掌心全是汗,指节发白。
台下黑压压的人脸,像一片暗潮,随时会把我卷走。
我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像有人掐住我脖子。
那一刻,父亲的怒吼、母亲的沉默、操场上的哄笑,
全都挤到喉咙口,堵住声带。
我垂下头,眼泪砸在红毯上,无声地碎成更深的红。
礼堂静得可怕,连呼吸都被拉长成铁丝。
忽然,我深吸一口气,像把整条命都吸进肺里,
然后,用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想把这一千块……给我妈妈买双胶手套。”
话音落下,我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地。
掌声再次涌起,比刚才更猛烈,我却转身逃下台,
仿佛被那掌声烫伤,仿佛那光太亮,会照见我所有不堪的皱纹。
奖金到手后,我没有回家。
我跑去干洗店,母亲正把一件呢子大衣挂上铁架,
蒸汽扑在她脸上,像一场人工的雾。
我拉住她油渍斑斑的袖口,把装着奖金的信封塞进她口袋。
她愣住,手指在半空停了两秒,
那两秒里,我看见她眼底泛起一片潮湿,却迅速被蒸汽掩盖。
她没问钱从哪里来,也没问我为何突然长大。
她只是伸手,把我搂进怀里——
那是记忆里,她第一次主动抱我。
干洗机的轰鸣盖过我们心跳,
我闻到她身上浓烈的汽油味,却觉得那是世间最安全的香气。
夜里,父亲照旧喝酒,把新得的奖金一把抢走,数了两遍,
嗤笑着揣进兜里,像揣一份战利品。
母亲坐在床边,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
我走过去,把新买的胶手套放在她膝头。
她抬眼看我,灯光下,眼底有碎银般的光。
那光里没有感激,也没有委屈,
只有一种近乎陌生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
依旧暗流涌动,却暂时不再掀浪。
我回到自己房间,把奖状折成小小一块,塞进床垫下的纸坟。
那一夜,我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躺在床上,看窗外路灯把树影投在天花板,
枝桠摇曳,像无数双手在鼓掌,又像无数条鞭子在抽打。
我伸手,对着虚空握了握,
仿佛握住一支看不见的笔——
那支笔已被我蘸上自己的血,
我要用它,继续写,
写下去,
直到写穿这黑暗,
或者,直到黑暗把我吞没。
而我终于明白,
所谓成长,不是翅膀突然展开,
而是在污泥里学会握紧笔,
在铁锈味里,
为自己写下第一行——
“红,也可以是一种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