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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

灰雀栖巢

十八岁,我高三,身高停在一米六三,体重四十六公斤。

校服外套空荡荡,像挂在铁丝上的风筝,风一吹就往后飘,

勒住脖子,仿佛有人从后面轻轻掐着喉管。

父亲已经三年没正式工作,偶尔去物流园扛包,

回来把挣来的几张散钞拍在桌上,像甩给敌人几枚带血的弹壳。

母亲的手越来越干,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星,

她不再绣花,开始给菜市场摊主宰鱼,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刀起鳞落,像给黎明削去一层层银色的皮。

我没有再得作文奖,却养成另一个习惯——

在练习册背面默写诗句,

那些句子像暗号,从杜甫到狄兰·托马斯,

从“朱门酒肉臭”到“怒斥光明的消逝”,

我一行行抄写,用0.38mm的黑色水笔,

把字压得极重,仿佛不这样它们就会飞走。

夜深人静,父亲在客厅打鼾,鼾声里夹着玻璃碎裂的回响;

母亲蜷在沙发一角,脸朝着墙,像一条被潮水遗忘的贝壳。

我拉上台灯罩,让光变成一只倒置的碗,把我扣在里面,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逃得很远。

高考倒计时牌挂在黑板右上角,

数字逐日瘦削,像被抽走水分的柴。

我的名次卡在年级四十到六十之间,

上不去,也掉不下来,

如同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蛾,

翅膀完好,却再也飞不出透明玻璃。

后排的男生给我递纸条:

“考完一起去看海吧?”

我折起纸条,夹进政治书,

那里已经躺着七张类似的邀约,

它们像未拆封的糖,甜得可疑,也酸得可疑。

我回他一句:“海太大,我怕淹。”

他再没问第二次,我却在夜里梦见海浪,

梦见自己站在甲板上,手里攥着一张写满字的准考证,

风一吹,碎成白鸟。

四月,市里组织“高校招生咨询会”,

一本本招生简章摆成彩色城墙,

我挤在人群,像被推向闸口的鱼。

一所南方大学的宣传册上印着图书馆夜景,

灯火辉煌,像沉入水底的星空。

我把那本册子塞进书包,夜里藏在枕头下,

每天临睡前摸一摸,指腹触到覆膜,

像触到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心里却升起微火,

烤得胸口发疼。

五月模考,我的语文终于进了年级前十,

作文题是《原来你在这里》。

我写那只每晚陪我入睡的台灯,

写它如何把光削成铅笔,

在我皮肤上写下“逃”字,

又写它如何在我合上卷面瞬间,

悄悄把“逃”涂改成“找”。

林老师在卷边批了一行小字:

“找比逃更需要勇气。”

我盯着那行字,眼眶发热,

像有人突然给黑夜开了一条缝,

漏下一粒极细的星。

星还没握稳,家里就起风暴。

父亲揽下一个“投资”项目,

把母亲攒给我上大学的三万块全砸进去,

结果连水泡都没响。

夜里,他摔碎最后一个保温壶,

不锈钢内胆滚到我脚边,

像被掏空的月亮。

母亲第一次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她扑上去,指甲抓破父亲的脖子,

血珠渗出来,像一串迟到的朱砂。

我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刚发下来的志愿填报草表,

指节发白,纸被我捏出一道裂口,

那裂口正好把“南方”撕成两半。

那一刻,我明白:

原来梦想也会疼,

疼起来并不比月经温柔。

第二天凌晨三点,母亲敲我房门,

她递给我一张存折,余额显示:5700.

“密码是你生日。”她说完就转身,

背影在走廊灯下瘦成一把镰刀,

仿佛要割断所有退路。

我回到桌前,把志愿表摊平,

用透明胶把“南方”仔细粘好,

又在那行字上描了一遍加粗的黑线,

像给自己画一条不肯溃堤的岸。

六月七日,高考开始。

父亲前一晚失踪,据说跟债主去“谈一谈”。

母亲请不到假,凌晨宰完鱼,

穿着带腥味的围裙送我到考场,

她站在铁门外,朝我挥手,

手上裂口被晨光照得通红,像一面小小的旗。

我转身那一秒,突然记起儿时那只染血的苹果,

嘴里泛起酸涩,却不再想吐,

我把酸味含成一块冰,压在舌底,

让它陪我走进考场,

也陪我走出过去。

最后一科收卷铃响,我仰起头,

看见窗外合欢树落下粉色花雨,

时间像被谁突然拨快,

所有公式、诗句、倒计时牌,

瞬间灰飞烟灭。

我跟着人潮涌出教学楼,

母亲站在最外圈,手里捧着保温桶,

里面装着鲫鱼汤,她笑得极轻,

仿佛怕惊动我某根仍绷紧的弦。

我接过汤,喝到嘴里,腥味混着葱香,

像生活本身,

难喝,却热。

当晚,全班去KTV狂欢。

我第一次涂口红,借室友的豆沙色,

镜中人眉目冷淡,唇间却藏着蠢蠢欲动的火。

包厢里灯光旋转,男生女生抢着话筒唱《海阔天空》。

我缩在角落,把音量调到最大,

让贝斯砸在胸口,像替我把未出的呐喊一次补齐。

散场时已是凌晨,街上飘着细雨,

我没带伞,也不想带,

雨丝落在刚剪短的刘海,

像给额头刺一个清凉的封印。

我对着空荡的马路大喊:“——我自由了!”

声音被路灯吸走,又弹回来,

轻轻落在我耳里,

像一句迟到的应答。

十天后,成绩公布。

我高出一本线四十三分,

足以去那所南方的大学。

母亲把鲫鱼汤店歇业一天,

陪我去学校机房填志愿。

鼠标点下“确认”那秒,

我听见自己心脏“咔哒”一声,

像多年生锈的锁,终于转动。

父亲仍没回家,手机停机,

仿佛一部演到一半被剪掉的烂片。

我不去想他此刻在哪条街、哪张牌桌,

我只管把行李一件一件塞进编织袋,

让每一本书、每一件旧衣,

都带上我的体温,

也带上我未干的泪与汗。

八月末,我独自坐上南下的火车。

母亲站台上挥手,身影越来越小,

最后化成一粒不肯落下的尘埃。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第一条短信:

“等我,四年。”

按下发送键,我抬头看窗外,

麦田迅速后退,天空迅速放大,

像有人把画布翻转,

把过去的黑暗统统倒进风里。

我摸了摸背包侧袋,

里面装着那张被我撕又粘的志愿表,

如今它只是一张废纸,

却在我指下发出细微的哗啦声,

像一面小小的旗,

又像一声小小的笑——

它说:

“你终于,

把红,

熬成了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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