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榜与嫁衣

十八岁的夏天，比任何一年都闷热。高考放榜那天，我挤在学校机房，鼠标轻点——屏幕跳出分数：583，超一本线四十二分。我盯着数字，耳旁嗡嗡作响，像有人把世界按进深水，然后又猛地拎出来。我第一时间冲出机房，给母亲打电话，声音止不住发抖：“妈，我能去南方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只说了一句：“别让你爸知道。”

可父亲还是知道了。当天晚上，他把餐桌拍得山响：“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他扔给我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陌生男人的生辰八字——镇东头开挖掘机的老冯家独子，比我大七岁，彩礼八万八，刚好够他还赌债。我攥着红纸，指节发白，纸张被汗水晕开，像一滩未干的血。

“我不嫁。”我第一次当面顶撞他。父亲冷笑，抬手就是一巴掌，耳光声清脆得像玻璃杯坠地。我耳鸣，却倔强地重复：“我要读书，我已经成年，你无权决定。”他扬起皮带，母亲扑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被他一把甩开。那一夜，客厅灯泡炸裂，黑暗里只剩皮带的呼啸和母亲的哭喊。

第二天清晨，我的录取通知书被撕成四瓣，躺在垃圾桶里，像被肢解的鸟。父亲把大门反锁，收走我的身份证和准考证，扬言：“敢踏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手机也被没收，我成了阁楼上的囚徒。窗外蝉鸣聒噪，太阳把铁皮屋顶烤得发软，我坐在地板上，汗水与泪水混在一起，滴在那本《报考指南》的封面，页角卷曲，像极我扭曲的未来。

第三天下午，母亲趁父亲去镇上喝酒，偷配钥匙打开阁楼。她塞给我一只尼龙袋：两套换洗衣物、五百块钱、一张长途车票，终点站是省城。她没说“对不起”，只说：“走，别回头。”我抱住她，闻到她头发里浓重的鱼腥味，那是多年宰鱼留下的生活痕迹，此刻却成了自由的味道。

我连夜逃到省城，在火车站洗手间换上干净衣服，把被汗水浸透的校服扔进垃圾桶。售票窗口显示：前往广州的K9052次列车，硬座，剩票三张。我买下其中一张，发车时间是凌晨两点。候车室灯火惨白，我靠墙打盹，梦里全是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碎片在空中飞舞，像一场红色的雪。

列车启动的轰鸣响起时，我给母亲发了条短信：“我走了，会好好活。”信号忽明忽暗，信息转了几个圈才发送出去。我握紧手机，望向窗外——城市灯火迅速后退，黑暗扑面而来，像一张巨大的口，也像一条未知的路。我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轻声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撕碎我的明天，除非我自己允许。

天快亮时，我在车厢洗手间掬水洗脸，抬头看见镜子里的女孩——右脸还留着淡红掌印，眼睛却亮得吓人。那光亮里，有恐惧，更有决绝。我知道，前面还会有学费、房租、温饱，一道道关卡等着我，但我也清楚：我已被逼到悬崖，退无可退，剩下的只有飞。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加深，然后猛地一亮——晨曦像刀锋，劈开群山，劈开我胸腔里那团锈。我深吸一口气，在硬座底下摊开未写完的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第8章　落榜与嫁衣

我撕碎的不是婚姻，是别人替我写的命运。”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也像细小的雷声，在我头顶滚动。我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我握笔的手，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