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驶出省界。硬座车厢里鼾声此起彼伏,我缩在窗边,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借车顶微弱的灯写字。掌心的汗水洇开墨迹,字行像被雨冲刷的屋檐,向下蜿蜒。我写下:
“从此,我是自己的学籍、自己的户主、自己的出路。”
写完,我撕下那页,折成四方,塞进贴身口袋,与车票、母亲给的五百元放在一起——它们是我全部的身份证明。
2
广州站的天光灰蓝,出站口人声鼎沸。我第一次看见比家乡河水更宽的人流,他们裹着我往前走,像潮水带走一粒沙。广场上有高校迎新的摊位,彩旗猎猎,我却不敢靠近——我的录取通知书已被撕成四瓣,留在老家的垃圾桶里。
我在KFC洗手间换上唯一一件干净T恤,把背包寄存到柜台,然后循着路牌去找“天河客运站”。车窗外的城市像快速翻页的画册:高架桥、玻璃幕墙、广告牌上闪着英文的霓虹。我睁大眼睛,生怕漏掉任何一条可能容身的缝隙。
3
长途大巴驶向大学城方向,票价32元。我选最后一排,膝盖抵着前座椅背,给母亲发报平安短信——信号良好,信息一次性送达,显示“已读”。她没有回复,也许父亲醉醺醺回到家,她必须收起手机装作若无其事。我合上眼,想象她凌晨四点在鱼档弯腰刮鳞的样子,心脏像被细线勒住,却不再流泪。眼泪留在列车上了,剩下的路要用别的液体:汗水,或者血。
4
我在“南亭村”下车,这里是大学城边缘的城中村,握手楼间距不足一米,电线交错成网。巷口贴满招租广告:单间450,带窗,公用厨卫。我拨通其中一条,房东是个戴金链的中年男人,赤着上身,钥匙在腰间哗啦响。他领我爬上七楼,水泥台阶裸露,转角堆满啤酒瓶。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摇头风扇,天花有洇水痕迹,像抽象的地图。我付了定金100,押一付一,口袋里剩368元。房东数钱时笑问:“学生?哪间大学?”我含糊其辞:“今年刚录取,手续在办。”他哦了一声,目光扫过我右手腕——那里有道浅疤,是十五岁玻璃杯碎片留下的。我下意识把袖子往下拉。
5
傍晚,我下楼买生活必需品:毛巾、牙刷、一桶5L矿泉水,共花去21元。巷口小超市的电视机正在播高考新闻,镜头扫过某重点高校迎新拱门,红底黄字喜气洋洋。我站在货架间,盯着屏幕,胸口像被塞进一块冰。新闻结束,广告接上,我才发觉自己屏息太久,手心全是冷汗。我告诉自己:没有通知书,也能找到缝隙读书。成人高考、自考、专升本、开放大学……我脑海里迅速列出听过的所有渠道,像在黑暗里数火柴,一根也不能丢。
6
夜里,我第一次听见广州的雨。雨点砸在铁皮棚顶,声响密集如鼓。风扇吹不散潮气,被褥黏在身上。我打开笔记本,写:
“没有学籍的我,仍要上课。
第一课:活下去。
第二课:挣学费。
第三课:把被撕碎的名字拼回去。”
写完后,我合上本子,走到走廊尽头。公用水龙头哗哗作响,我冲了个冷水澡,雨水和自来水混在一起,顺着脚踝流进地漏。我抬头,看见对面楼窗里亮着暖黄灯光,一对大学生情侣并肩看书,影子重叠。那一刻,孤独像潮水漫到喉咙,但我没让自己沉没——我深呼吸,转身回房,关灯,逼自己睡着。明天要早起找工作,眼泪没有排班表。
7
我找的第一份工作,是便利店夜班店员。时薪18元,从23点到次日7点。老板是个潮汕女人,讲话快而利,她上下打量我:“未成年?”我掏出身份证——已年满18,她点点头,让我在试用期做三天。培训只有短短一句:“别让收银差钱。”第一晚,我面对闪烁的冷柜灯,机械地扫码、收钱、找零。凌晨三点,街上醉汉敲打卷帘门,我吓得手心冒汗,却只能硬着头皮去劝。他们骂骂咧咧走后,我蹲在地上捡被撞落的关东煮纸杯,眼泪终于掉下来,混着萝卜味的高汤,一起倒进垃圾桶。
8
一周下来,我领到432元现金。工资日当晚,我给自己买了份烧鸭饭,8元,肥厚的鸭皮泛着琥珀光。我拍了一张照片,存在手机里,想发给母亲,却怕她流量不够。最终,我只发文字:“找到工作,时薪18,一切安好。”她回了三个字:“好好吃。”我看着屏幕,嘴角上扬,却尝到咸涩——那是汗水滴到唇边的味道。
9
收工后的白天,我去大学城图书馆。校外人要登记身份证,我填下“林念”,门卫大叔递给我临时通行证,笑说:“小姑娘,准备考研啊?”我笑笑没答。图书馆玻璃幕墙映出我瘦削的影子:黑发扎成马尾,T恤领口洗得发白,眼下有淡青黑眼圈。我找到最角落的桌子,把从二手书店淘来的《中国古代文学史》摊开——这是成人高考专升本要考的科目。我给自己排课:每天睡5小时,剩下时间分割成工作和学习。没有老师,没有课堂点名,我在空白笔记本首页写下课程表,旁边加一行小字:
“缺席会被生活打死,旷课会被贫穷追上。”
10
七月底,成人高考报名通道开放。我守在网吧,刷新的手指一直在抖。网页跳出“上传资料”页面:身份证明、学历证明……我僵在原地——高中毕业证还在父亲抽屉里,我连它封面都摸不到。屏幕荧光刺得我眼眶发痛,我深吸一口气,关掉页面,打开搜索栏,输入:“无高中毕业证如何提升学历”。屏幕涌出大量广告与经验贴,我一行行看,眼睛干涩却不敢眨。凌晨两点,我在一个论坛找到突破口:自学考试专科无需前置学历,考完所有课程即可申请毕业。我关掉电脑,走出网吧,夏夜的风裹着珠江潮味扑面而来,我在心里刻下一句话:
“没有跑道,我就自己铺轨道。”
11
第二天,我去自考办现场确认。报名点设在老城区一座上世纪的礼堂,木窗扇吱呀作响。排队的人多是上班族,穿着工装、戴着工牌,手里攥着复习资料。我排在队伍末尾,前面一个大叔回头冲我笑:“小姑娘,也自考?”我点头,他竖起大拇指:“有出息!”简单的三个字,却像火石,擦得我眼眶发热。确认完毕,我领到准考证——照片上的我,下巴尖削,眼神亮得吓人。我抚摸那串考生号,像在摸一把新铸的钥匙,对准未来,只等转动。
12
回到出租屋,我把准考证贴在墙上,与撕碎又粘好的录取通知书并排。灯光下,两张纸都泛着脆弱的白,却像两片不肯坠落的羽毛,提醒我:飞行尚未完成。我打开笔记本,写下第9章的结尾:
“旷野没有路标,
我把自己种成坐标。
风很大,雨很急,
但根在泥土里,
芽在向天空逼近。”
我合上笔盖,窗外传来汽笛,不知哪艘船正离开港口。我走到阳台,风掀起我的刘海,也掀起远处江面的碎银。我对着黑夜轻声说:
“等我,下一次日出,
我会带着学籍、带着身份证、
带着拼回来的名字,
去报名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