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悄然掀起了一场名为“绩效奖金”的风暴。
效果立竿见影。
不过两三日功夫，整个院子的风貌便焕然一新。洒扫的小厮恨不得把地砖擦出镜面效果，连石缝里的青苔都抠得干干净净；厨娘刘嫂绞尽脑汁研究菜谱，计算着如何用有限的份例银子做出更精致可口的菜肴，甚至开始琢磨自己腌点小菜降低成本；连张婆子李婆子都一改之前的懒散，对院内事务格外上心，盯着各项开支精打细算，毕竟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可能变成她们额外的收入。
沈静姝乐得清闲，每日里看看账本（虽然目前还很简单），在院子里散散步，偶尔“无意间”挪动一下那盆有问题的盆栽，让它离通风口远些，或者“不小心”洒多了水，稀释土壤里的药物浓度。
她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闲极无聊摆弄花草，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沈静姝抱着本从屋里翻出来的闲散游记，窝在廊下的美人靠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微风拂过院中的翠竹，沙沙作响，倒是难得的静谧时光。
张婆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以前绝没有的殷勤笑意，手里捧着一碟刚出锅的红枣糕：“娘娘，刘嫂新试的方子，用的都是份例里的材料，没多花钱，您尝尝？”
沈静姝拈起一块，口感软糯，甜度适中，确实不错。“嗯，挺好。记下来，这个月给刘嫂多加五百文奖金。”
张婆子脸上笑开了花，仿佛那钱是赏给她的一般：“哎哟，谢娘娘恩典！刘嫂知道了定要欢喜疯了！”她现在看这位新王妃，简直像看一尊会走路的财神爷。
“份例银子还够用吗？”沈静姝状似随意地问道。
“够用够用！紧着点用，还能略有盈余呢！”张婆子连忙道，又压低了声音，“不瞒娘娘，以往……以往咱们院里的份例，报上来是十成，实际发到手，能有个六七成就不错了。层层克扣，都是常例……”她如今得了“奖金”的实惠，又见识了王妃的手段，下意识便开始表忠心，透露些内幕。
沈静姝点点头，并不意外。这王府的管理漏洞，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听着不像内院仆妇。
张婆子警觉地回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娘娘，是王爷身边的墨影侍卫。”
沈静姝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男子站在院门口，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正朝着院内看来。他是靖王萧煜的贴身侍卫首领，亦是心腹，王爷重伤后，墨渊堂的守卫皆由他负责，等闲人根本靠近不得。他此刻怎么会来听竹苑这冷灶头？
墨影的目光在院内快速扫过，掠过那过分干净的地面、精神抖擞的下人，最后落在廊下那个倚在美人靠上的素衣女子身上。
他奉王爷之命（虽然是昏迷前的命令），定期巡查王府各處，尤其是这位新入府的王妃住处，确保无异动。往日他来，这听竹苑总是死气沉沉，下人也懒散，今日却大不相同。
而且……他鼻翼微动，空气中似乎飘散着一丝极淡的、与以往不同的清甜香气，像是刚出炉的点心，混合着草木清气，冲淡了那股子常年弥漫的、令人昏沉的药熏味。
沈静姝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几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位是？”
张婆子连忙介绍：“娘娘，这位是王爷身边的墨影大人。”
墨影上前几步，隔着一段距离，抱拳行礼，声音冷硬如铁：“属下墨影，参见王妃娘娘。奉王爷令，巡查府内安危，惊扰娘娘，望乞恕罪。”话是请罪，语气却毫无波澜，更像例行公事的通告。
“原是墨影大人，不必多礼。”沈静姝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王爷身边离不开人，大人辛苦。我这听竹苑一切安好，有劳大人挂心。”
她应对得体，既不热络，也不失礼，完全一副对待陌生王府属官的态度，甚至隐隐带着一种“检查完了就请便”的送客意味。
这反应倒是让墨影多看了一眼。这位冲喜王妃，似乎和传闻中那个怯懦的侯府庶女不太一样。面对他这等冷脸煞神，竟能如此镇定自若。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方才放下的书卷，封皮上的《南疆游记》几个字让他眸光微动。王爷昏迷前，也对南疆风物颇为关注……
“娘娘在看游记？”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问完才觉失言。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沈静姝似乎也有些意外，抬眸看了他一眼，才淡淡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翻。听闻南疆多奇花异草，解毒瘴之术颇有独到之处，可惜书中记载语焉不详。”
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感慨。
然而，“解毒”二字，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墨影一下。
王爷中的毒，太医束手无策，其中几味毒性，确实疑似与南疆有关。这只是极少数人才知的机密。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妃，是真的无意看到，还是……意有所指？
墨影冷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心底却已掀起微澜。他再次审视眼前这个女子，苍白，纤细，看似无害，但那双眼眸过于沉静清明，不像个懵懂无知的深闺少女。
“南疆确多毒物，亦多解药。娘娘若感兴趣，王府书阁或有更详尽的典籍。”墨影的声音依旧冷硬，却难得多了几个字。
“哦？是吗？”沈静姝似乎来了点兴趣，但随即又意兴阑珊地摇摇头，“多谢大人告知。只是书阁重地，岂是我能随意踏足的。罢了。”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和界限感。
墨影不再多言，再次抱拳：“属下告退。”
“大人慢走。”沈静姝微微颔首，重新拿起那本游记，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墨影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但冷峻的眉心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位新王妃，有点意思。
听竹苑的变化，她看似无意提及的南疆解毒之术，以及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和疏离……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得尽快回去，将今日所见所闻，回禀给……王爷。
虽然王爷仍在昏迷，但任何一丝可能与王爷病情相关的异常，他都绝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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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渊堂内，药味浓郁。
里间床榻上，一个面容苍白却依旧难掩俊朗轮廓的男子静静躺着，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正是靖王萧煜。
外间，墨影垂首而立，压低声线，将今日在听竹苑的所见所闻，一丝不落地回禀给床榻边一位正在施针的老者——王爷的心腹医官，薛神医。
“……院内整洁异常，下人精神面貌不同往日，据闻那位王妃施行了所谓‘绩效奖金’，激励下人节省开支……” “……其人气度沉静，不似传闻怯懦，对柳侧妃亦不假辞色……” “……翻阅《南疆游记》，无意间提及解毒之术，属下试探，其言及书阁典籍却又自阻，看似无意……”
薛神医银针动作不停，花白的眉毛却挑了一下：“绩效奖金？这倒是闻所未闻。无意提及解毒？是真无意，还是故作姿态？”
墨影沉默片刻，道：“属下无法判断。但其人，绝非简单冲喜女子。”
薛神医沉吟着，缓缓收起银针：“王爷所中之毒，复杂诡谲，太医院那帮庸医束手无策。南疆……确是一线希望。只是……”
只是这位王妃出现的时机、她的举动，都太过巧合。
“继续观察。”薛神医最终道，“不必阻拦，亦不必亲近。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或许……真是变数也未可知。”
墨影颔首：“是。”
他退出内室，目光再次投向听竹苑的方向，冷硬的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王爷昏迷前，曾隐约察觉府内暗流涌动，却苦于无法动作。这位突然闯入的冲喜王妃，是无意间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还是……别有目的搅动风云的那只手？
而此刻，听竹苑内，沈静姝合上手中的游记，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鱼饵，似乎放下去了。
就不知道，能钓上来些什么。
她起身，慢悠悠地走向那盆盆栽，拿起旁边的小喷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给其他几盆无辜的花草浇水。
动作悠闲，仿佛刚才那段暗藏机锋的对话，真的只是无心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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