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忙完燃眉的事务就来寻张文远,“文远,还习惯吗?有没有想家?我会找到办法把你送回去的。”
张文远摇摇头,看着广陵王背着光走来,他也走下石阶,“还习惯。有一点想家。你不用为我着急。”
看着她轻笑,张文远目光灼灼盯着她,“我能感受到我什么时候离开。”
“那很好啊,来得及告别吗?”广陵王在院子里坐下,倒了一杯茶水,“喜欢这里吗?”
张文远坐在她身侧,“来得及。喜欢。”
“你伤口换药了吗?吃饭了吗?”张辽问道。
广陵王不说话,邀他落座。
张文远几秒踟蹰后问道:“张辽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辽?他是一个很凶,很严肃的长辈。第一次见面,还说要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
张文远身躯一震,“真是犀利啊…”
见广陵王面上挂着笑,张文远问:“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广陵王撇了张文远一眼,摇摇头,“对我来说是有些趣。”看着张文远求知的眼神,广陵王慢慢开口,“我记起来我第一次见张辽是在宫里,他御前纵马。他当时很讨厌我,因为我的近身女官是阿蝉。他呢,是对天子都不折腰行礼的一个大将军,当然,他有那个本事。”
“你来自未来,可以知晓这些吗?”
张文远恍神,“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不了解这些。”
广陵王点头,“汉朝,后面的朝代是姓什么?”
张文远心里一阵酸麻,张口却说不出来一点声音,顿感头晕脑胀,身形摇晃扶着石桌才堪堪稳住。
广陵王见状心下了然,师尊教导过未来之事不可窥探。“我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不要再想我问的问题了。文远,你们那里的孩子,十七八岁都像你这样吗?”
张文远深呼吸,眨眨眼感觉无碍,叹了口气,“并不是所有人真的可以吃饱穿暖,总有些孩子和老人被生活磋磨着。”
“那才正常。”广陵王把茶杯倒扣,“那样的盛世,就像一个池塘,底下总有肥沃的黑色淤泥供养莲花莲叶,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世道就是如此,无法改变。”广陵王无奈的一抹苦笑,眼下的乌青好像一座山,一座背后有太阳的山。
张文远望着眼前亲王的愁容,“你这样的年岁,在我们那里都算不上成年人。我感觉,你好累。我可以帮你吗?让你稍微休息?”
“或许我经历了很多,完全不觉得自己年幼。几岁的孩童就要为谋生去出卖自己的劳动,也有几十岁的老弱不能停下田地里的耕耘,豪强士族们发动战争,本该幸福的家阴阳离散。但是文远,这些话,你不用在意,你不属于这里。”因为这一切都是既定的过程,我必须经历,汉朝必须经历。
“不,你愿意多说我想听。”张文远看着缓缓点起的灯火,缓缓道:“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这样疲惫。
“或许是因为你本不属于这里,真正的世外之人,我才将这些讲给你听。”广陵王向着她来的方向回去,“我得走了,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不是张辽将军。”
“好。我知道。”张文远起身目送,眼里盛着一点泪,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哪里的痛楚。“广陵王,让阿蝉帮你换换药,记得吃饭!”
走了不远的广陵王不回头地挥挥手,只给了他一个侧脸,笑笑着,知道了。
未来之事不可窥探,那又为何送来这样一个来自未来之人呢?
广陵王承认自己是操之过急了,太想知道最后掌握这天命的人是不是自己。
好像生存于东汉的广陵王,更像一樽深潭里的泥像,只是张文远短暂地奇迹地窥探到了她还没有被淹没的芳华。
广陵王很忙,有据点的任务,忙着地宫里的事情,那些历史上的名人也与她关系匪浅。张文远只能在她处理文案时看见她,好像初见时,“在雁门关的那小小的一段时间里,她最不忙了。”
张文远去过广陵王的院子,其实并不隐秘,稍微散步就可以找到。就像普通的院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那天广陵王外出了,回来的时候都到了傍晚。
“吃饭了吗?”张文远问道。
广陵王风尘仆仆,摘下了头冠,精疲力尽,“留在这里,一起用晚膳吧。”
临近入夜侍女就会把明灯点起来,张文远注意到池塘里的荷花也有微亮的态势。
“很漂亮吧?”广陵王道,“它叫低光荷。”
张文远回到房内,整理衣物时,从自己随行的箱子里翻出些饰品,是一些些金饰银饰和宝石。这些异族服饰很符合张文远的审美,在现代,他也会佩戴一些饰品,让自己看起来偶有些叛逆,可更多的是蛊惑。
在广陵的日子,张文远频繁往外跑,看起来倒是蛮清闲,广陵王说既来之则安之,确实再怎么焦虑都没办法。雁门关那里最近也太平,就算不是真张辽,那些人也看不出来。
“要是日子这样一直平淡就好了。”广陵王负手而立,站在门外,“近日无恙否?”
张文远看去,广陵王眼下有些乌青,面色一层淡淡的腊灰,“听人说你最近喜欢往外跑,看起来你不认生。”
张文远起身,“有些想家了,不知道我那个世界的张辽怎么样。”
广陵王退出房间,“出去走走?”
张文远旋即跟上,“你们很累吧,我也想帮你们。”
“不必了,我一想起听听你的那个世界,好像身上也有些力气了。”广陵王笑道,“再同我讲讲吧。”
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月,好像是太平太久了,都忘了现在是乱世。
“你在马车内问过我,我为谁卖命。”广陵王的目光略过洒扫的侍女,路过的密探,以及追赶的飞云和绣球,“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我大汉百姓,为了那些用生命为我铺路,教我做好王的长辈,为了楼里的密探,为了我自己。”
张文远听着她的话怔愣。
“汉朝。”张文远不自觉张开嘴吐出两个字。
“汉朝。”广陵王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是东汉,也是东汉末年。
可是这个残忍的结果无法被宣之于口。
广陵王不会知道汉朝倾覆,也不知道下一个王朝姓什么。不过,广陵王如果是坐上了天下之主的龙椅,那么玉玺就还会是用金补了缺的那一樽,属于汉室的文明标志。
此刻张文远看着面前呼吸平稳,面若明玉的广陵王,那股劲,英气和柔爱与千年后的她重合,你会不会,就是她呢?
“你想不想当天子,做天下的主人?”张文远问道。
广陵王先是被这个问题惊讶到了,但很快她又回答,“当然想,我不是为了当天子而当,我是为了万千个生命,为了希望迎来和平和幸福的人们。”
广陵王睫毛颤动,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帝王金,即使她总是带着一丝疲惫,她的坚毅和勇敢是永远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
张文远轻笑,“殿下会得偿所愿的,会化险为夷,会绣衣天下。”他眼神坚定。
广陵王也笑了,气氛略轻松,“爱民者得天下。”
张文远想起来书上的一句:得道者多助。“您会得到天下的。”
广陵王就是这样啊。
翌日,广陵王提出去市集逛逛,张文远也跟着去,只不过都不乘马车出行。一块刻着“广陵府”字样的玉牌被交到张文远手上,“带好它,外面人看到你就知道你是王府上的人。”
“那我是王府上的什么人?”张文远问道。来了这么久了,他确实没有做什么事,他没有张辽那样好的身手和脑子,做不了任务也去不了应酬。
广陵王把玉牌挂在他腰间,“2025年的客人。”
张文远无言,只是笑笑。
两人就这样单独出了楼。
张文远对街道上的人和事都很感兴趣,瞧瞧糖人又看看烧饼,一会儿被街头耍滑的表演吸引去。完全不像前段时间往外跑的熟悉。
“你前段时间出来没有逛街吗?现在这么兴奋?”
张文远笑着摇头,“没有乱跑。我有点事。”
广陵王打趣道:“你当真是2025年的人?你在广陵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你说说你认识谁了。”
张文远笑的次数很频繁,“我走的时候再告诉你。”
广陵王不再多问,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警惕全然消失了,跟着他的步子一路漫步。
一个首饰铺的墙角,有个小丫头东张西望,看起来很着急。张文远注意到便过去问她:“怎么了小妹妹?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姑娘眼泪决堤,在陌生人的关心下心防碎裂,双手攥着衣角,“我没有爹爹和娘亲,奶奶带我出来,可是奶奶和我走散了。”
广陵王就在几步外看着,她在猜测张文远会怎么办。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她又想窥探与未来有关的事情了,来自未来让广陵王对张文远格外感兴趣,她不自觉就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张文远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先别哭,我陪你等奶奶,好不好?”
广陵王也不动作,一直陪着张文远,等小姑娘的奶奶。张文远为小姑娘擦干眼泪,告诉她,“在外面要保护自己,有人带你走千万不要跟着,即使他说奶奶在等你。”
小姑娘点头,“谢谢叔叔。”
张文远一听,当即要反驳自己可是“哥哥”,可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张辽的身体里,小姑娘看到的人是张辽,也没什么二话说了。
“你认识我吗?我是张辽。”张文远问道,笑得傻乎乎的。
小姑娘摇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张辽止啼也不是很管用啊。或许是因为这里不是江东?
张辽八百破江东,才有了这个成语,小女还不知道张辽的名声,现在可能是因为张辽还没打江东呢?
广陵王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这个张文远单纯到让人咂舌,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不亚于这个小女孩。听着张辽的叮嘱,生疏又浅薄,不过这也是最真诚的心里话了吧。
不一会儿人群稀疏了些,一位衣着陈旧粗布的瘦弱老妇女找过来,看到小姑娘就猛猛抱住,布满皱纹和褐斑的脸上散开了忧愁,两行细泪流在了脸颊两侧。
小姑娘安心地笑起来,澄澈干净的眼睛和老妇人混浊憔悴的眼睛靠近,张文远一时之间愣住,这位老妇人看起来十分枯瘦,如同枯木一样。
“这是奶奶?”张文远问道。
小姑娘点点头,“是奶奶。”
张文远失语,广陵王这才上前,“既然找到奶奶了,就把手抓紧,走散了下次可能就不会遇到我们了。”
广陵王拉着张文远的手腕离开。
走出一段路了,广陵王回头看到张文远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神情,说道,“在想那对祖孙?”
“那位老妇人,扶养大一个孩子太困难了。”
广陵王片刻思索,张文远接着说,“直观看到这样乱世灌溉的生命,心里好难受。”心是一团面团,和进去了泪水和灰尘,发酵不了,如同一块脆脆的石头。
广陵王说,“你心思敏感,五官慧感。可天底下这样的事不少,我们今天能收养一个,不能每天一个。”
张文远点点头,绣衣楼养不起那么多难民流民。
广陵王看着他这个样子,像极了刚下山的小世子,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那时的她也会为流民伤心,怜悯众生。走了这么远,她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感情竟然无法再强烈共情感受,或许是见过太多了?心已经麻木了?司空见惯了吗?不可以,不允许,如果是失去了对生命色彩的感受能力,自己最初走上这条路的心情就在消失了。
注意到这个问题,广陵王却又发现自己从张文远身上再度感受到了这样的情绪,同时她也深切感受到在那个世界,生活就像肉眼能看到的盛世。
张文远的脚步在遇到一个卖兔子的摊位停住了,雪白柔软的小白兔依偎在它们的母亲肚边,鼻头翕动,抬着头擦着脸,可爱的样子让张文远也飘忽了心思。
这白兔不知世事,只要在母亲身边就好了,有点青草有点水就可以活下来。真如所想,白兔听不见闹市的喧嚣,只是时时站立眯眼。不是听不见,只是它们早已习惯罢了。
张文远停下来看着广陵王,发现了广陵王魂不守舍。
他抬手,指了指广陵王,然后又用食指在自己两只眼下画了一条眼泪流下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广陵王问道。
张文远说道:“你也在难过。”
两人回到绣衣楼,广陵王去了书房,张文远则是回了谒舍,两人出去一趟,没买什么东西,遇到小女孩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无法再拥有刚出门的好心情了,只有一腔无名的无力感。
雀使呈上书案,“今天的小女孩和她奶奶已经带回楼里了,安顿去了内务部。其实,楼主,这样的流民到处都是,我们没办法个个都去帮助。”
“我知道。”广陵王点点头,一走神脑海里浮现的是张文远那张忧郁的面庞,张辽是绝对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的。现在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溺在一张湖泊里,一张名为过去的湖泊里。呼吸难以自控,仍然难以找到根源。
“阿蝉,流民大概有多少?”
“分布在城内不少地方,半数是中年妇人带着三四岁的孩子,剩下半数的男女老弱年龄偏大,总数在五千六百人左右。”
广陵王揉捏着太阳穴,“以工代赈,明天召集所有男丁和不带孩子的妇女去上河流开渠的工程,带小孩的加入到炊事。开渠的事差不多半月就能完工,到时候就将他们转到城后再修建居所,扩大城池。”
阿蝉点头,阿蝉也知道广陵王其实并不打算插手去管这些流民,他们见城主不接受也不援助自然就会离开。
广陵王接着补充道:“派人盯着,流民里如有异常暴动,杀鸡儆猴。”
回忆起张文远的模样,广陵王瞬间想要深呼吸,那股迟来的莽撞的心悸,怎么隔了这么久。
广陵王随即取出笔墨纸张,写了一封信。
独自在通往寝室的路上漫步时,只觉得失魂落魄,广陵王意识到历代王朝覆灭离不开帝王忘记百姓的血和汗,自己才走到这个位置多久,竟然犯了这样的大忌讳。这种情绪里,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责备。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成长,这是一种麻木,一种随波逐流,一种对生命的轻视,更是对自己承载天命的引入歧途。
似乎是想通了,打结的心情终于敞亮,幸好不算晚,这一路走过来,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是生命的托举,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长达贯穿她一生的支撑里,有长者,有密探,有百姓,他们亦是广陵王的老师兼战友。
王府寝殿外种着低光荷,从前这样的花只允许在皇宫里栽种,这里不过几支。广陵王其实也挺喜欢这样的花,不论它意味着什么,在人们赋予它意义之前,它不过就是一池子花而已,广陵王愿意重新认识它。
广陵王关上门吹灭油灯,恰巧这时张文远提着灯笼走进院子,只有一池熠熠散发着淡淡光亮的低光荷。张文远记得这些花的名字。
翌日,张辽早早就从里出来,脸上还是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打开门,冷气扑面雾色朦胧,张辽探头观望,原来是在谒舍。
张辽独自坐在院子里,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一醒来在绣衣楼,也是意料之中。那个孩子肯定不会放下一个冒牌货在雁门关,被发现“张辽”是冒牌货后丢的可不就只是将军的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