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魂引”带来的短暂稳定，像一层薄冰，覆盖在阿婉日益衰败的身体上。冰层之下，是依旧汹涌的暗流与蚀骨的寒意，但至少表面，维持住了一种脆弱的平静。她不再整日昏睡，清醒时，眼神里那令人心惊的死寂也淡去些许，偶尔会落在窗外，看那几株蜡梅在凛冽的空气中，颤巍巍地绽出更多鹅黄的小花。
江澄踏入客院的脚步，不知从何时起，少了些来去匆匆的凌厉，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的、固定的节奏。他依旧话不多，神情也多是冷的，但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这日，他带来了一小罐蜜渍梅子。青瓷小罐，触手温凉。
“含着，去去苦味。”他将罐子放在床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精致的小罐上，又缓缓移到江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因虚弱而微颤，轻轻打开了罐盖。一股清甜的、混合着梅子微酸的气息逸散出来，冲淡了周遭浓重的药味。
她捻起一颗浸在琥珀色蜜糖里的梅子，放入口中。极酸，继而是绵长的甜，在舌尖化开，顽固地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苦涩。
她垂下眼睫，极轻地说了句：“谢谢。”
声音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飘忽无力。
江澄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似乎比昨日更显宁静的侧脸，转身在惯常坐的那张梨花木椅上坐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询问她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处理随身带来的宗务卷宗，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出神。
室内一时静极，只有炭盆中偶尔爆起的细微噼啪声，和阿婉极其轻浅的呼吸声。
这份寂静并不让人难堪，反而有种奇异的、紧绷后的松弛。
过了一会儿，阿婉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外面的蜡梅……开得很好看。”
江澄回过神来，视线转向窗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簇鹅黄的梅花在灰蒙蒙的冬日背景下，确实显得格外醒目，带着一种倔强的生机。
“嗯。”他应道，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后山梅园更多，品种也好些。”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她这般身子，如何能去后山？
阿婉却似乎并未在意这个，只是轻轻“啊”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点极淡的、近乎向往的神色，随即那神色便黯淡下去，化作一丝自嘲的了然。她没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有限的景致。
江澄看着她这般情状，心头莫名地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清晰的酸涩。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江澄带来的东西开始变得五花八门。有时是一卷新搜罗来的、笔触细腻的花鸟画册；有时是几块据说来自姑苏、口感软糯的清甜糕点；甚至有一次，是一支品相普通、却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的玉簪，他只说是“库房里放着无用”，随手丢给了侍女，让她们“看着办”。
他没有再提后山的梅园，也没有做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但他这些沉默的、细碎的举动，却像一点点微弱的火星，落在阿婉早已冰封的心原上，虽不足以融化坚冰，却也让那彻骨的寒冷，似乎退却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她开始会在江澄来时，主动说上一两句话。有时是关于画册上的某处景致，有时是问一句莲花坞是否也开始准备年节。话语依旧不多，声音也轻，但不再是完全的沉寂。
这日，江澄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宗务，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踏入客院。他眉宇间还凝着肃杀之意，脚步也比平日沉重。
阿婉正倚在床头，就着侍女的手小口喝着药。见到他进来，她抬起眼，目光在他冷硬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
江澄没说话，径直走到椅前坐下，闭目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脑中的纷杂与杀伐之气。
室内安静了片刻，只有阿婉吞咽药汁的细微声响。
忽然，她极轻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可是……遇到烦心事了？”
江澄揉按的动作猛地一顿，倏地睁开眼，看向她。
阿婉并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还剩小半碗的漆黑药汁，浓密的长睫掩住了她眼中的情绪，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江澄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从未有人……在他带着一身血腥和戾气回来时，会这样平静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
下属只会敬畏请罪，敌人只会恐惧求饶。
他看着她苍白安静的侧脸，看着她捧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指尖，胸腔里那股因杀戮而翻腾的暴戾，竟奇异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温钝的滞涩感，堵在喉头，让他一时失语。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婉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将剩下的药喝完时，才听到他极其低沉、几乎算是温和地回了一句：
“无妨。已经解决了。”
阿婉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低头将剩下的药汁慢慢喝完。
江澄看着她顺从地喝完药，看着侍女接过空碗，又看着她因药的苦涩而微微蹙起、随即又很快松开的眉头。窗外，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床前投下一小片稀薄的光斑，恰好落在她搭在锦被上的、枯瘦的手背上。
那光斑很淡，几乎没有温度。
但江澄看着，却觉得这间总是弥漫着药味和死气的屋子，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他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不明白这些细碎的、近乎徒劳的举动意义何在。他只知道，当她眼中那死寂的灰色褪去一分，当她愿意主动对他说上一句话，当他踏入这间屋子时，不再只感受到沉疴与绝望……他那颗常年被冰雪覆盖、被戾气缠绕的心，便会获得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安宁。
这安宁如同饮鸩止渴。
而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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