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魂引”强留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却终究未曾彻底熄灭。阿婉在莲花坞客院的日子,便在这般微妙的平衡中,一天天滑过。深冬的寒意愈发凛冽,庭园里的蜡梅却开到了极盛,簇簇金黄,倔强地对抗着灰白的天色。
江澄依旧每日前来,成了比晨昏定省更准确的惯例。他不再总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物品,有时只是空手而来,沉默地坐在那张梨花木椅上,处理一会儿随身带来的卷宗,或是就那般坐着,目光偶尔掠过床榻上安静的身影。
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充满试探与防备的沉默。而是一种……仿佛被无形丝线细细缠绕、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静谧。
这日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窗棂,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婉精神似乎好了些,半倚着引枕,手中拿着江澄前几日带来的一卷地方风物志,指尖缓缓划过书页上描绘的江南春景。
江澄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阳光勾勒着她瘦削的侧脸和脖颈脆弱的线条,长睫低垂,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得专注,连他进来都未曾立刻察觉。
他没有出声打扰,放轻了脚步,在椅中坐下。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
他看到她翻动书页时,指尖那细微的、不再总是无法自控的颤抖;看到她因书中某处描述而微微弯起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角;看到她偶尔抬眼望向窗外阳光时,眸中那一点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微光。
不再是枯井般的死寂,不再是全然的、认命般的灰败。
一种极其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就在这一片静谧的阳光里,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江澄的心口。那感觉来得太快,太猛,像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熔岩瞬间淹没了他所有试图构筑的堤坝与防线。
不是怜悯,不是责任,不是因疑团而起的好奇,也不是因掌控欲而生的偏执。
是一种更原始,更尖锐,更不容辩驳的认知——
他在乎。
他在乎她是否痛苦,在乎她是否能多看一页书,在乎她眼中是否还能映进一丝天光。他在乎她咳血时蜷缩的模样,在乎她强忍痛苦时紧蹙的眉头,在乎她偶尔看向他时,那复杂难辨、却不再全是悲悯的眼神。
他带她回来,动用禁术,与未知的势力对峙,所有的打破常规与不计代价,根源并非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在乎。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识海中炸开,震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麻。他几乎是仓惶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那汹涌的情感便会决堤,将他彻底淹没。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放在膝上、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执掌紫电,杀伐果断,沾过无数鲜血,此刻却因为一个病弱女子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而微微颤抖。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那般炽热而纯粹的在意,最终却在那场滔天大火中焚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与刻骨的恨意。他早已发誓,不再将软肋暴露于人前,不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能牵动他心绪的存在。
可如今……
阿婉似乎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他。阳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得那惯常沉静的秋水眸子,有了些许暖意。
“江宗主。”她轻声唤道,声音依旧带着久病的沙哑,却不再气若游丝。
江澄猛地回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勉强压下心头那惊涛骇浪,抬眸对上她的视线。他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冷硬,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阿婉看着他,似乎察觉到他今日有些不同,但那点疑惑很快便消散了。她将手中的书册稍稍合拢,轻声问:“这书上说,云梦春日,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可是真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向往,像是被困在寒冬太久的旅人,偶然听闻远方春日的消息。
江澄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光,心头那股刚刚平复些的浪潮再次翻涌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描绘那接天莲叶的壮阔,想要告诉她莲花坞夏日荷风的清甜,想要……承诺带她去看。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句:“等你好了,自己去看。”
说完,他便后悔了。好了?连温大夫都束手无策,靠着禁术才勉强吊住一口气,如何能好?这简直是一句最苍白、最无力的空话。
阿婉闻言,眼中的微光果然黯淡了一瞬,但随即,那抹极淡的笑意又回到了她的唇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淡的怅惘。“是啊,”她轻轻说,像是自言自语,“等好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江澄坐在那里,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摩挲书页的细微动作,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他在乎。
这个认知如同烙印,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而他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某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再也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这些时日所有的反常与破例。
阳光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温暖,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