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等好了……”像一枚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心湖，却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江澄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被阳光浸透、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客房。
“等好了”——多么虚妄的三个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具身体内里是如何的千疮百孔，所谓的“好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奢望，是“缚魂引”强行维持的、一触即碎的假象。
可当她用那样平静的、带着一丝微弱向往的语气说出时，他竟无法反驳，甚至……可耻地心生一丝同样的妄念。
这妄念让他恐慌。
接连两日，江澄没有再踏入客院。他将自己彻底埋入宗务与修炼之中，近乎自虐般地锤炼灵力，巡视边界，处置了几桩积压的纠纷，手段比以往更显酷烈。他试图用疲惫和杀戮麻痹那不受控制的心神，用熟悉的冰冷和权威重新包裹自己。
然而，那缕带着药味的、脆弱的气息，却无孔不入。批阅文书时，会想起她低头看书的侧影；巡视校场时，会想起她问“可是遇到烦心事”时平静的眼神；甚至夜间打坐，灵力运转周天时，识海中也会突兀地浮现她摩挲书页的、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烦躁地发现，那座名为“江晚吟”的冰山，内部早已被某种温吞而执拗的力量，凿开了细密的裂痕。
第三日黄昏，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没有带任何东西，空着手，脚步比平日更沉，再次来到了客院门外。
他站在廊下，并未立刻进去。暮色苍茫，将庭院中的枯枝勾勒出嶙峋的剪影。客院内很安静，听不到咳嗽声，也听不到侍女的动静。一种莫名的心慌攫住了他。
他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放在离床榻稍远的桌案上，光线昏黄，将大部分空间笼罩在朦胧的暗影里。阿婉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引枕上，而是面朝里侧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蜷缩的姿态，显得格外单薄。
听到门响，她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江澄的心直往下沉。他放轻脚步走近，在床前的椅子坐下。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能看到她散在枕上的、枯黄的发丝，和那瘦削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肩膀轮廓。
“今日……如何？”他开口，声音因两日未言而带着一丝干涩。
锦被下的身躯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闷闷的、带着鼻音的回答，轻得像叹息：“……还好。”
这声音不对。不像平日那种虚弱却平静的语调，而是压抑着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江澄的眉头瞬间拧紧。他倾身向前，下意识地追问：“怎么了？”
阿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一股焦躁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涌上江澄心头。他讨厌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讨厌她独自承受痛苦却不肯言说。他几乎要伸手去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
就在他指节微动，即将触碰到那单薄身躯的瞬间，阿婉却忽然自己转过了身。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有泪痕，但眼眶是红的，鼻尖也带着一抹浅红，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里面翻涌着江澄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有一闪而过的脆弱，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深沉的哀伤。
她就那样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在江澄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忽然伸出了手。
那只手，枯瘦，苍白，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冰凉，微微颤抖着，越过两人之间那不足一尺的距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他放在膝上的、紧握成拳的手背。
只是指尖极轻、极快的一触，如同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江澄的四肢百骸！他整个人猛地一震，浑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铁石！
她……
她碰了他？！
那短暂的、一触即分的接触，带来的震撼远胜过刀剑加身。他感觉到那冰凉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烙印，穿透了他玄色的衣料，直接烫在了他的皮肤上，甚至……烫进了他冰封多年的心底。
阿婉似乎也被自己这突兀的举动惊住了，飞快地收回了手，重新蜷缩起来，将脸转向里侧，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和一句几乎低不可闻、混杂着哽咽与复杂情绪的话语：
“只是……伤口有些疼罢了……”
江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依旧清晰，与胸腔里那颗骤然失控、疯狂擂动的心脏形成了荒谬的对比。他看着那蜷缩的背影，听着她那明显是借口的、带着哭腔的低语，“伤口疼”……
他忽然明白了。
她疼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伤口。
而是这无望的生机，而是这被迫的挽留，而是他这笨拙而强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靠近。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酸涩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所有的冷硬，所有的暴戾，所有的宗主威仪，在这无声的、细微的触碰和哽咽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只是就那样僵硬地坐着，在昏黄的灯影下，听着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感受着手背上那早已消失、却灼热无比的触感，直到夜色彻底吞噬了窗外最后一丝天光。
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而他，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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