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无声的惊雷，在江澄心底轰然炸响，余波震荡，久久不息。他几乎是凭借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离开了客院。然而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比他动用“缚魂引”时承受的神魂撕裂之痛，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试图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冰冷的决策来麻痹自己。可那些字句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成她泛红的眼眶，她压抑的哽咽，她触碰他时那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指尖。
“只是……伤口有些疼罢了……”
那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带着绝望的尾音。他烦躁地掷下笔，墨汁溅污了摊开的地图。伤口？她全身上下，由内而外，哪一处不是被死亡侵蚀的“伤口”？她疼的，是这具残破的身躯，还是他这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挽留？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那股已然确认、却愈发汹涌的“在乎”，像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被他这样带回莲花坞，愿不愿意承受这禁术带来的、苟延残喘的痛苦。
他一直以为，活下去便是好的。却忘了问她，这般活着，是否是她所求。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茫然。
接下来的几日，江澄依旧每日去客院，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紧绷的状态。他沉默地来，沉默地坐一会儿，沉默地离开。只是那沉默之下，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惊涛骇浪。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到更多的哀伤与控诉；他更不敢再让她触碰，哪怕只是衣角的拂过，都会让他如临大敌。
阿婉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这份刻意的疏离。她变得更加安静，大部分时间都闭目躺着，即便醒来，目光也多是落在虚空处，不再试图与他交流。那种认命般的死寂，仿佛比之前更浓重了几分。
这日清晨，江澄刚踏入客院，便见温大夫面色凝重地从屋内出来。
“宗主。”温大夫行礼，声音低沉，“姑娘脉象……那股阴寒之气似乎又被引动了，虽不似上次猛烈，但侵蚀之势未减，尤其心脉处，衰竭之象更显……‘缚魂引’之力，怕是……快要压不住了。”
压不住了。
江澄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温大夫说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宗务。
“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温大夫迟疑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若再无转机……恐怕……难过这个月。”
这个月……
江澄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寒冬未尽，枝头残存的几朵蜡梅在冷风中瑟缩。他记得她曾看着梅花，眼中流露过一丝极淡的向往。
他挥退了温大夫，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冰冷的晨露浸湿了他的肩头。
他没有进屋，转身离开了。
当天下午，几名弟子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沉重的东西，用厚厚的绒布盖着，送入了客院，安置在靠近窗户的位置。
阿婉被动静惊醒，有些困惑地看着。
侍女上前，轻轻掀开了绒布。
那是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琉璃。质地不算顶纯净，内里有些天然的絮状纹路，但它足够大，足够厚，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此刻，冬日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再穿过这块琉璃，竟被奇异地汇聚、折射，在屋内投下了一片朦胧而温暖的、流动的光晕，驱散了几分阴冷，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在光晕中变成了跳跃的金粉。
阿婉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片被琉璃带来的、虚假却温暖的“阳光”。
侍女低声道：“姑娘，宗主吩咐了，说您畏寒，这块琉璃能聚些光热……还说，等开春了，天气暖和，就能撤去了。”
开春……
阿婉缓缓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片光晕，指尖在距离光影寸许的地方停住。那光晕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幻觉般的暖意。
她久久地凝视着，眼中水光氤氲，最终却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将手收回，重新闭上了眼睛。
没有感激，没有疑问，也没有排斥。
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叹息都耗尽了力气的疲惫。
江澄站在客院外的月洞门下，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窗内那一片被琉璃汇聚的光晕，看着她伸出手，又收回，看着她最终闭眼沉默。
他知道，这块琉璃改变不了什么。它挡不住她体内的阴寒，留不住她流逝的生机，更给不了她真正的春日暖阳。
这不过是他又一次笨拙的、徒劳的、自欺欺人的尝试。
他给不了她承诺的“好了”，给不了她想看的“莲叶接天”，甚至给不了她一个没有痛苦的明天。
他能做的，竟然只剩下这些微不足道的、近乎可笑的“替代品”。
寒风卷过，吹动他紫色的衣袍。江澄站在那里，身影挺拔依旧，却仿佛被这冬日最后的酷寒，冻僵成了另一尊沉默的琉璃。
只是这尊琉璃内里，早已被无力与那汹涌的、无处安放的“在乎”，切割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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