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巨大的琉璃,笨拙地立在窗边,将冬日稀薄的阳光扭曲、汇聚,在室内投下虚假的暖意。阿婉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片光晕,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江澄依旧每日出现,却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来了,坐下,停留一段固定的、不算长的时间,然后离开。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冰墙。
直到这日午后。
江澄踏入客院时,阿婉正睡着。她的睡颜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呼吸轻浅而急促。许是梦到了什么,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锦被滑落一角,露出瘦削的肩头和一小段脖颈。
江澄下意识地上前,想替她拉好被子。
就在他俯身,指尖即将触碰到被角的刹那,目光却猛地顿住了——在阿婉颈侧,靠近锁骨的地方,衣领因翻身而微微敞开,露出一小块肌肤。那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并非完好无损,上面隐约可见一道极细、极淡的旧疤,形状古怪,像某种扭曲的火焰烙印,又像半片残缺的……符文。
这绝非寻常伤痕!
江澄瞳孔骤缩,呼吸一滞。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指尖因突如其来的紧张而微微发颤。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道旧疤的瞬间,沉睡中的阿婉仿佛有所感应,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江澄的手僵在半空,离她的脖颈只有寸许距离。阿婉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刚醒时的迷茫,随即看清了近在咫尺的江澄和他那悬在半空、意图不明的手,以及自己微敞的领口……
惊恐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她的全身!她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快得几乎不似一个久病之人,一把攥紧了自己的领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江澄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侵犯般的屈辱。
“你……!”她张了张嘴,却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只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之前任何一次病发时都要难看。
江澄也被她这过激的反应惊住了,悬着的手缓缓收回,握成了拳。他想解释,想说只是看到了一道奇怪的疤痕,可看着她那如同受惊小鹿般、充满戒备和恐惧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如此强烈的、纯粹的恐惧。哪怕是在破屋里初见,面对紫电的威压,她也只是平静地认命。
这道疤……究竟是什么?
“我……”江澄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阿婉却猛地别过头,不再看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枕头,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恐慌和呜咽。
江澄站在原地,看着她剧烈颤抖的单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那道疤,她的反应……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回书房,而是径直去了安置阿弃的偏厢。
阿弃正在屋内不安地踱步,见到江澄阴沉着脸进来,吓得缩了缩脖子。
江澄没有废话,直接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入少年惊惶的眼底。
“你阿姐颈侧那道疤,”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怎么来的?”
阿弃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疤……什么疤?我……我不知道……”
“说!”江澄猛地抬手,一把扣住阿弃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道像是火焰又像符文的疤,到底怎么回事?!再敢隐瞒,我立刻将你丢出莲花坞!”
剧烈的疼痛和江澄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彻底击溃了阿弃的心理防线。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涕泪交加,语无伦次地喊道:“我说!我说!是……是那些人……追杀我们的人……他们用的法器……留下的……阿姐是为了推开我……才被击中的……那疤……那疤去不掉……阿姐说……说那是……是……”
他恐惧地看着江澄,后面几个字像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是什么?!”江澄逼问,扣着他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阿弃吃痛,终于崩溃地喊了出来:“是……是岐山温氏的手段!阿姐说……那火焰纹……是温氏惩戒叛徒时……才会用的阴火咒印!”
岐山……温氏?!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江澄的识海!他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滔天的恨意!
温氏!
那个早已被他亲手屠灭、满门诛绝的仇敌!那个带给他无尽痛苦和耻辱的家族!
阿婉……她怎么会和温氏扯上关系?那道疤……是温氏惩戒叛徒的咒印?她曾是温氏的人?还是……温氏的叛徒?
无数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盯着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阿弃,胸腔剧烈起伏,紫电的灵光不受控制地在他周身噼啪闪烁,将偏厢映照得一片诡谲的紫色。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偏厢,重新回到那片寒冷的暮色之中。
他站在庭院中央,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客院那扇窗户,琉璃折射出的虚假光晕依旧朦胧地亮着。
那里面躺着的,那个让他打破原则、动用禁术、心神不宁的女子……竟然……可能与岐山温氏有关?
荒谬……
讽刺……
还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
江澄紧紧攥着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