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了,只剩下林叙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声,和窗外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噪音。
那句“替你当了十年替身”像最终审判的槌音,沉重地落下,余音震得江砚五脏六腑都在嗡鸣。
他僵在原地,所有急于辩解、弥补、甚至是咆哮的冲动,都被这句话砸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冷。
林叙不再看他,仿佛已经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剔除,那种彻底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然,比恨更让江砚恐惧。
护士进来换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动作熟练,语气公事公办:“家属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病人需要全面检查,稳定后才能讨论后续治疗方案。”
“我不是……”林叙轻声开口,想纠正“家属”这个称呼。
“我去!”江砚猛地打断他,几乎是抢过护士手里的单据,脚步踉跄地冲出了病房,他害怕听到林叙亲口说出“他不是”这三个字。
缴费、办理手续、联系专家……江砚用忙碌填充着巨大的恐慌和无措。
他打电话给助理,语无伦次地命令对方立刻去请全国最好的肿瘤专家,联系国外的医院,搜寻所有关于胃癌晚期的最新疗法。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仿佛只要钱和资源砸下去,就能拽住那个正飞速流逝的生命。
等他抱着一堆单据和买来的清淡粥品回到病房时,却发现病床空了。
整洁的床单铺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未有人躺过。
江砚手里的粥盒“啪”地掉在地上,温热的液体溅湿了他昂贵的皮鞋。
“人呢?!”他抓住一个经过的护士,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得吓人。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后才说:“35床的病人?他坚持要出院,签了免责书,刚走不久……”
江砚脑子“嗡”的一声,转身疯了一样追出去。
医院大门外车水马龙,阳光刺眼,他仓皇地四下张望,哪里还有林叙单薄的身影?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附近街道寻找,拨打林叙的电话,只听到冰冷已关机的提示音。
他忽然想起那个破旧的出租屋。
用最快的速度飞车赶到,砰砰砰地砸门,里面毫无回应,邻居被惊动,探出头不满地说:“吵什么呀?那小伙子刚回来,提着个箱子又走了!牵着他那只胖猫……”
又走了。
江砚靠在冰冷的铁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他想起林叙签离婚协议时的干脆,收拾行李时的安静,离开时的决绝,那个人早就做好了彻底消失的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曝光,也不过是让他离开得更加仓促而已。
自己那点可笑的愧疚和挽回,在对方求死的意志面前,渺小得像一场笑话。
……
城际大巴摇摇晃晃,驶离繁华的都市。
林叙靠窗坐着,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元宝在猫包里不安地动了动,他伸手进去,轻轻抚摸,指尖感受到一点活物的温暖。
胃部的疼痛持续不断,像有烧红的铁丝在里面搅动,他吞下加量的止痛药,药效起来时,带来一阵短暂的、昏沉的麻木。
手机卡被他拔出来,折断了,扔进了高速公路旁的垃圾桶。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随便买了一张最早出发、去向南方一个陌生小城的车票。
那里气候温暖,消费低廉,或许能让他用最后这点积蓄,撑得久一点,也安静一点。
他太累了。
十年饮冰,未能凉透的血,终于在病痛和真相的夹击下,变得冰冷死寂,江砚的震惊、痛苦、挽回……他看到了,却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愧疚不是爱,迟来的关注比草贱。
他不需要任何人看着他如何消瘦、如何疼痛、如何一步步走向终点 尤其是江砚。
那十年,他活得像个影子,活在另一个人的光环之下。
最后这点时间,他想只做林叙,哪怕只是一个很快就要消失的林叙。
大巴车穿过隧道,光影明灭交替,掠过他苍白平静的侧脸。
他闭上眼,不再回想过去,也不去设想未来。
……
江砚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将城市翻了过来。
他查监控,查交通记录,排查所有林叙可能去的地方。
但他发现,自己对林叙的社会关系一无所知,林叙没有朋友,亲人早就不来往,十年的世界小得只剩下他和那间公寓。
一个人如果真的想消失,原来可以这样彻底。
白霖找过他几次,电话从最初的温柔理解,到后来的不满抱怨,江砚接了一次,听着电话那头矜持优雅的声音,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和厌倦。
“江砚,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我回国不是为了看你玩失踪的。”
“……”
“那个林叙……不是已经签字了吗?你还找他做什么?他那种人,最会装可怜博同情……”
“闭嘴。”江砚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似乎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闭嘴。”江砚一字一顿,眼底是骇人的红,“白霖,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他挂了电话,将那个曾经视为信仰的名字,干脆利落地拖进了黑名单。
巨大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他却只觉得一片荒芜。
他一遍遍看着助理送来的、从公寓监控里截取的片段——林叙最后安静离开的画面,看他如何仔细地收拾好一切,如何放下戒指,如何只带走了那只猫。
他反复播放那条医疗短信的截图。
胃癌晚期。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无数次,林叙皱着眉说胃不舒服,他要么不耐烦地打断,以为是拙劣的挽留借口,要么醉醺醺地根本听不见。
他想起林叙日渐消瘦,他却只以为是刻意保持体型,为了更像……更像白霖。
悔恨像毒藤,夜以继日地缠绕勒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变得无法工作,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林叙最后那个破碎的笑容和那句“趁还来得及”。
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那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房东本来要收回,被他用高价买了下来,屋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林叙的气息,和那只猫的毛。
他坐在那把旧摇椅里,在夕阳下一遍遍回想。
回想林叙最初嫁给他时,眼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真诚的光亮。
是什么时候,那光亮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是他亲手掐灭的。
一个月后,助理带来了一个模糊的消息。
南方一个疗养小镇的私人诊所,接收过一个符合林叙特征的病人,但用的是化名,只做了简单的止痛处理,很快又离开了。
江砚像是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亲自飞了过去。
那家诊所很小,很旧,医生对那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有点印象。
“他很安静,疼得厉害也不吭声,只要求开最强效的止痛药。”
“问他家人呢,他说没有。”
“问他以后怎么办,他笑了笑,说,‘走到哪里,算哪里’。”
“走到哪里,算哪里……”
江砚重复着这句话,站在异乡陌生嘈杂的街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用手捂住脸,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他终于明白。
林叙不要他了。
不是赌气,不是报复。
是彻底不要了。
连最后一点寻找的希望,都给他掐断了。
他把他的林叙,弄丢了。
在这个庞大无比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