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南方的潮湿空气里黏稠地流淌,又倏忽即逝。
林叙在一个临海的小镇尽头租了间老屋,白墙被海风侵蚀得斑驳,推开门就能看到灰蓝色的、起伏的海平面,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咸腥和潮湿木头的气味。
疼痛成了最忠实的伴侣,如影随形,止痛药的剂量一加再加,效果却越来越差。
呕吐变得频繁,往往刚勉强咽下几口白粥,下一秒就狼狈地全数吐出来,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宽大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元宝似乎感知到什么,变得格外黏人,总是蜷缩在他脚边或膝头,用温暖的皮毛贴着他冰凉的皮肤,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慰声。
日子变得很简单,疼,忍疼,喂猫,在难得不那么疼的间隙里,坐在门口看着海发呆。
他不再去想江砚,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十年,都被海风吹散,变得模糊而遥远,像上辈子的事。
偶尔会有极端的念头闪过——太疼了,不如就此沉入海底,一了百了,但元宝湿漉漉的鼻尖蹭过来,喵呜叫着讨食时,那念头又褪去了。
他得活下去,为了这只相依为命的猫,也为了……走到终点,这是他最后能为自己做的事。
…
城市另一端,江砚的日子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煎熬。
寻找从未停止,却一次次落空,林叙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南方潮湿的空气里,他雇的人能找到的,只有一些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影子,最终都指向虚无。
他变得阴郁而偏执,巨大的办公室冷得像冰窖,他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上面不是财报数据,而是地图和密密麻麻的标记点。
他反复观看那段从公寓监控里截取的、林叙最后离开的无声视频,看到眼睛干涩发痛。
助理送来的关于白霖近况的报告,他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碎纸机。
那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和刺痛,他毁掉了家里所有可能与白霖有关的东西,试图抹去那十年里对林叙的所有伤害证据,可笑又徒劳。
他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在会议上,会突然看到林叙端着茶水走进来的身影;深夜回家,总觉得玄关有他弯腰放拖鞋的动静;甚至能在雨声里,捕捉到那声微不可闻的、压抑的闷哼。
他不敢回那个曾经和林叙共同生活的公寓,那里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自责和悔恨,他住在酒店,或者干脆睡在办公室。
酒精重新成为伴侣,却无法带来麻醉,只会让痛苦更加尖锐清晰,醉眼朦胧里,他看到的不再是白霖模糊的光晕,而是林叙最后那个苍白破碎的笑容,和那句轻飘飘的“趁还来得及”。
“啊——!”
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徒劳地伸手指向身边空无一人的冰冷床榻。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把他的林叙弄丢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日日夜夜在他心口反复研磨。
……
海边的风有了凉意。
林叙的状况急转直下,持续的出血和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让他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好心的邻居老太太偶尔会过来,帮他带点新鲜蔬菜,看看他。
“小哥,你得去医院啊!”老太太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忧心忡忡。
林叙总是摇头,气息微弱:“没事……老毛病了。”
他预感到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在一个相对清醒的午后,他强撑着坐起来,找出纸笔。
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
他写了很多,给房东,感谢照顾,麻烦处理后续,给那位邻居老太太,谢谢她的点滴善意。
最后,他停顿了很久,墨点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灰影。
他写下“江砚”两个字,笔尖悬停,久久未落。
最终,他另起一行,只写了一句:
“如果以后没人要它,请帮元宝找个好人家,它很乖,不挑食。”
没有落款。
他把纸条折好,和剩下的钱放在一起,压在元宝的猫粮袋下面。
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尽地倒回床上,意识昏沉。元宝跳上床,焦虑地在他耳边叫着,用头拱他冰凉的手。
江砚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正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搜寻会议上大发雷霆。
一个苍老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口音,惴惴不安:“请、请问……是江先生吗?我这边是……”
江砚不耐烦地想要挂断。
“……有位姓林的年轻人,他、他好像不行了……他留了张纸条,上面有您的电话……喂?喂?”
世界的声音骤然褪去。
江砚手里的钢笔掉落在实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炸开。
他听到了自己扭曲变调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地址!!告诉我地址!!!”
私人飞机以最快速度降落最近的机场,直升机接着轰鸣起飞。
江砚坐在机舱里,脸色是骇人的死白,手指痉挛般地抠着座椅扶手,指甲劈裂渗出血丝也毫无知觉。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山川河流,他却只觉得太慢,太慢!每一秒都是凌迟!
那个地址,那个陌生的、偏僻的海边小镇名字,在他脑子里反复灼烧。
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
他不准!他不允许!
剧烈的颠簸中,直升机终于在海边一片空地上降落,江砚几乎是滚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手下指示的那间孤零零的老屋狂奔。
海风猛烈,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腥咸的气味灌满鼻腔。
老屋的门虚掩着。
他猛地推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破旧的小屋里,家徒四壁,林叙安静地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瘦得几乎陷进床板里,脸色是一种透明的灰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那只胖乎乎的橘猫,元宝,正伏在他毫无起伏的胸口,一下一下,徒劳地、固执地,用脑袋蹭着主人冰凉的下巴。
发出微弱而哀戚的。
“喵……”
“呜……”
江砚僵在门口,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冷得彻骨。
他来了。
他终于找到了。
可是。
好像……
还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