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前夜的宫城像口封了盖的铜鼎,连风都裹着冷硬的砖味。
苏轻颜踩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跨进尚衣局最高绣阁时,四壁悬挂的历代帝王礼服在烛火里投下斑驳影子,金线绣的五爪金龙仿佛活了,鳞片上的暗纹在暗中泛着幽光,肃穆得像座帝王陵寝。
"苏姑娘。"秦娘子守在雕花门前,袖口沾着未擦净的绣线,声音压得极低,"内务府刚传了话——寅时三刻前若交不出完整龙袍,便以'亵渎神器'论罪。"她布满茧子的手指捏着门框,指节发白,"老奴替您挡了三拨来探的人,可再拖......"
苏轻颜将檀木匣轻轻搁在案上,指腹擦过匣身的暗纹。
父亲题的"以绣为刃,以心为证"还在,墨迹里浸着二十年前的墨香。
她解开匣扣,《百蝶穿花图》展开的瞬间,绣阁里的烛火突然无风自动,三盏灯芯同时爆出豆大的灯花。
"秦娘子,取我前日备的青矾水。"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等淡绿色的药水刷过图背,满室抽气声。
秦娘子的绣绷"当啷"掉在地上——原本的百蝶穿花图里,蝶翼化作连绵山川,花蕊成了星罗棋布的关隘,每根丝线的走向竟严丝合缝拼出幅北境布防图!
"原来父亲当年......"苏轻颜指尖抚过第九片龙鳞的位置,那里正是图中最关键的"雁门关"。
她想起前世被庶妹推下井前,父亲攥着半幅绣帕喊的"护好百蝶",原来不是让她护图,是让她护这藏在绣纹里的江山。
暗道门传来极轻的机关转动声。
凌澈的玄色劲装裹着夜露的凉,他反手扣上暗门,腰间的鎏金虎符撞出细碎声响:"陈七在宫外候审。"他喉结动了动,"但裴党买通了狱卒,寅时前要灭口。"
苏轻颜的绣针悬在龙睛处,"天命珠"的位置还空着。
她抬头时,正撞进凌澈发红的眼底——他眼尾的红痣像滴未干的血,是连夜奔袭的痕迹。
"这是影卫最后一枚信物。"他摊开掌心,细管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持此针可直闯刑部大牢,我能保你......"
"不必。"苏轻颜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我要陈七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死在祭典上,死在所有大臣面前——让他们看看,裴家的手能遮天,却遮不住天意。"
凌澈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银针连同她的手一起攥进掌心。
他的体温透过玄铁手套传来,烫得她发颤:"这太险。"他声音发哑,"你总说自己没有退路,可我......"
"凌大人。"苏轻颜抽回手,将染血的指尖按在龙睛处,"我娘被毒杀前,攥着我的手说'要活,要活得比所有人都明白'。"她蘸了金粉的绣针精准刺入缎面,"如今我活明白了——退一步,是苏家三百口的冤魂;进一步,是这万里河山的清明。"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破晨雾时,龙袍终于悬在了祭殿中央。
九龙腾云的金线在火光里流转,第九片龙鳞上的"天命珠"是用南海明珠碾成的粉,混着苏轻颜的血绣成的,此刻正泛着暖玉般的光泽。
秦娘子带着十二名绣娘"扑通"跪下,额头触地:"慧心承天命,巧手定乾坤。"这是宫廷旧礼,从前只跪过绣出"日月同辉"的先帝绣娘,如今却成了给苏轻颜的加冕。
萧景珩站在殿外廊下,手中攥着从祠堂地砖下取出的焦信残页。
他盯着龙袍上的纹路,喉结动了又动——残页上的烧痕与龙爪的弧度严丝合缝,母亲当年收养李氏之女的真相,此刻在他眼前轰然展开。
他望着殿内那个低头整理绣线的身影,忽然将残页收进袖中,对亲随沉声道:"备车,去侯府祠堂。"
祭典的钟鼓响彻宫城时,苏轻颜站在丹墀下,看着皇帝抬手要披龙袍。
"珠!
珠裂了!"尖细的太监嗓音刺破庄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向龙睛。
"天命珠"表面裂开蛛网状细纹,一卷极细的绢条从中飘出,在半空缓缓展开——正是陈七指认裴元昭私调军械的血书,末尾的指印还带着暗褐色的血渍。
裴党官员的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几个年纪大的腿一软直接跪了。
皇帝的龙纹朝服被攥出褶皱,他盯着血书冷笑:"好个'天命',倒要看看是谁......"
"报——"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陈七暴毙途中,喉中插针,正是影卫制式!"
凌澈猛地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苏轻颜。
却见她垂着眼,嘴角勾着极淡的笑,像是早料到这幕。
"皇上。"苏轻颜上前两步,金剪在掌心转了个圈,"真正的供词,不在纸上。"她剪下一寸袍角,投入铜盆火中,"在这龙袍的经纬里。"
火焰舔过丝线的瞬间,素白的布面浮现出暗红色字迹,密密麻麻的密账代号在火光里跳动。
尚衣局掌事孙伯远举着放大镜惊呼:"热显秘文!
唯有'潜龙绣谱'能载!"
"传旨!"皇帝拍案而起,"裴元昭即刻问斩,株连三族!
苏氏冤案昭雪,追封三代!"
钟鼓齐鸣中,苏轻颜望着火盆里逐渐燃尽的密文,金剪在指尖泛着冷光。
她知道,真正的清算才刚开始——宫墙之上,一只黑羽鸦振翅向南,那里还有裴家安插在江南的暗桩,还有当年换走萧景珩的稳婆,在等她去收网。
而此刻的侯府佛堂里,李氏正攥着半块碎瓷抵在腕间。
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照见供桌上未拆的信——是裴元昭昨夜让人送来的,墨迹未干:"事败,速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碎瓷划破皮肤的疼远不及心口的凉。
门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她猛地将瓷片扎进腕间,却在最后一刻松了手——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从袖中滑落,那是苏轻颜前日送来的,帕角绣着行小字:"活着,才能看仇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