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柳枝便带着六个老仆鱼贯进了偏院。
苏轻颜正坐在廊下梳头,青铜镜里映出他们佝偻的身影——张妈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王伯的右手还留着当年劈柴时的旧疤,最前头那个白胡子老管事,腰弯得像虾米,却在跨门槛时偷偷抬了抬眼。
“都坐吧。”她放下木梳,茶盏在石桌上发出轻响,“我唤你们来,是想问件旧事。”
老仆们面面相觑。张妈搓着围裙角:“姑娘想问什么?”
“二十年前,我母亲生产那日。”苏轻颜指尖划过茶盏边沿,“听说当时产房突然着了场怪火,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庶妹冲出来,说我娘血崩没了。可后来我翻账册,发现那日库房少了半车松脂。”
老管事的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攥紧了衣角。
王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她母亲陪嫁之物,当年被李氏以“冲喜”为由抢了去,昨日才从佛堂暗格里寻回。
“还有。”她忽然笑了,“上个月我去西跨院井边打水,井沿有块青石板松动了,下面压着半片襁褓布。”她从袖中摸出那半片染血的布,“上面绣着‘栖鸾阁’三个字,和影七昨夜遗落的布条,是同一种绣法。”
老管事“扑通”一声跪了:“姑娘饶命!当年是夫人逼的!她说若走漏风声,就把我们全家发卖去矿山——”
“够了。”苏轻颜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煞白的脸,“三日后巳时,我在祠堂焚了苏家所有旧账。”她将襁褓布轻轻放回袖中,“烧完,你们就自由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李氏在佛堂摔了个茶盏,青瓷碎片扎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供桌上的檀香——那是苏轻颜昨日送来的,说是“替她超度冤魂”。
“不能烧……不能烧……”苏婉柔躲在妆阁里,指甲掐进胭脂盒,盒里的朱砂被抠出个深坑。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脸,忽然想起昨夜做的噩梦:火盆里烧的不是账册,是她的生辰八字,而苏轻颜站在火边笑,身后站着个穿玄衣的男人,眼尾的红痣像滴凝固的血。
城外废弃的土地庙里,影七把密报撕成碎片。
他舔了舔嘴角的刀疤,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往酒坛里倒了半瓶鹤顶红:“侯府的墙再厚,也挡不住老子的刀。等烧了真账,再把那小贱人的心剜出来下酒——”
“影七。”暗桩掀开草帘,“凌澈调了二十个影卫进府,扮成杂役。”
“哈!”影七仰头灌了口毒酒,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他当老子是来劫法场的?老子要的是——”他用刀尖挑起块烧糊的布,“连人带秘密,全埋进火里!”
焚书那日,阴云压得低低的,像块浸了水的灰布。
苏轻颜穿着月白素裙立在祠堂前,乌木匣抱在怀里,像抱着团随时会烧起来的火。
她望着台阶下挤成一团的仆役,目光掠过人群最后方——那里站着个扫地婆子,灰布袖口露出半寸银线刺的缠枝莲,和影卫描述的“内廷暗卫”标记分毫不差。
凌澈站在东角楼的高台上,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苏轻颜点燃第一柱香,青烟盘旋着升上屋檐,突然抬手摸了摸腕间的铁鳞护腕——那里还留着昨夜她从火场里拽他时的指痕。
“起香。”苏轻颜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焚卷。”
乌木匣被打开的刹那,人群里响起抽气声——层层黄绢下,竟是整整齐齐码着三十本账册,封皮上“苏记商录”四个金字被擦得发亮。
苏婉柔踉跄了一步,被丫鬟扶住时,指甲深深掐进对方手背。
火盆里的火焰腾地窜起半人高。
苏轻颜捧起第一本账册,在火上顿了顿:“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她望着火星子舔过“苏记”二字,喉间泛起血腥气——这些全是她让柳枝连夜伪造的,真正的苏家秘档,此刻正藏在她发间的白玉簪里,簪芯刻着“栖鸾阁壬寅年产簿”的暗纹。
“动手!”
影七的吼声混着瓦片碎裂声炸响。
十余个黑衣人破墙而入,短刀在阴云中闪着冷光。
为首的影七眼里燃着疯魔的火,直扑苏轻颜咽喉:“把真的交出来!”
苏轻颜旋身躲进神龛后,指尖在袖中扣住那支特制香烛。
她点燃烛芯的瞬间,淡粉色烟雾像活物般窜向四周——这是她用三个月时间,从百毒阁偷来的孔雀胆残粉,混着自己调的迷香,吸入三息便会看见最恐惧的幻象。
“鬼!有鬼!”左边的刺客突然惨叫,挥刀砍向同伴。
右边的刺客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嚎着“夫人饶命”。
赵武带着影卫从侧门杀进来,刀光映着飞溅的血珠,在火盆边织成张网。
凌澈的剑挑开影七的短刀,剑锋擦着对方脖颈划过,在墙上留下道深痕。
影七却像感觉不到疼,突然癫狂大笑:“你以为你能改写结局?那晚我也在井边!是你亲手把她推下去的!”
凌澈的动作猛地一滞。
记忆像被劈开的瓦罐,碎片劈头盖脸砸下来——井边的青苔,女子染血的裙角,自己握着她手腕时,她眼里的绝望与解脱……不,那不可能,他前世从未去过苏府的井边!
“哪一晚?谁推的?”苏轻颜从神龛后跃出,发间的银簪划出冷光,正中影七膝窝。
毒针入肉的瞬间,她闻到股甜腥的血味——那是她特意加了鹤顶红的。
影七倒在火盆边,火苗舔着他的衣角。
他望着苏轻颜,嘴角咧开个狰狞的笑:“你不记得了吗?每一轮……你都站在她对面。她是因你而死,也是为你而活……你们永远……逃不出这个圈!”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嘴角渗出黑血。
凌澈蹲下身搜他的衣襟,只摸到枚烧焦的铜牌,背面刻着“内廷监·栖鸾司”。
他抬头看向苏轻颜,正撞进她同样震骇的眼底——那口枯井的影子,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两人脑海里,像根扎进血肉的刺。
深夜,苏轻颜坐在烛火下,将影七的皮囊倒过来抖了抖。
泛黄的纸页“哗啦”落在桌上,最上面那张写着“栖鸾阁宫女苏氏,寅时三刻产女,母女平安。丑时二刻,苏氏暴毙,女婴由乳母张氏抱出宫外”。
她的目光扫过末尾的签名——“稳婆李王氏”,那枚朱砂印,和李氏妆匣里的私印,连边缘的缺口都一模一样。
“所以你们怕的,从来不是我复仇。”她指尖抚过“苏氏”二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归来。”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纸上。
她望着纸页上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雨夜:一个裹着栖鸾阁襁褓的女婴被塞进破筐,沿着护城河漂向苏府;另一个女婴被抱进侯门,从此顶着“嫡女”的头衔,在阴谋里长成带刺的花。
有人在窗外轻咳一声。
苏轻颜猛地抬头,却只看见道灰影掠过房檐,拂尘扫过的地方,雨丝突然凝成细小的冰晶,转瞬又融化在风里。
她摸出发间的白玉簪,簪芯里的“栖鸾阁壬寅年产簿”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雷声响过第三遍时,她将纸页小心收进暗格里,转身推开后窗——雨幕里,“素颜工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阁楼的木窗半开着,露出里面堆得整整齐齐的绣绷,和半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