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窗纸上洇出模糊的水痕,苏轻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暗格里那叠泛黄的纸页像团火,烧得她后颈发烫——原来她在这个世界的“原身”,不过是栖鸾阁宫女所生的弃婴,而真正的苏府嫡女,此刻不知流落在何处。
更可怕的是,影七那句“每一轮你都站在她对面”在耳边炸响,她突然想起前几个小世界里那些熟悉的违和感:明明该是原主的记忆,总在关键处像被虫蛀的绢帛般残破;每次觉醒时脑海里闪过的绣样,总比这个世界的技艺高出一截。
“原来不是我偷了原主的命。”她对着窗玻璃呵出白雾,指尖在雾气里画出只振翅的蝶,“是有人偷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雷暴在黎明前渐弱,苏轻颜将《宫女分娩录》残页贴身藏好。
木床板吱呀作响,她翻出压箱底的旧旗袍——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青缎面上的缠枝莲早已褪色,可第七颗盘扣下的暗袋里,还缝着半枚拇指大的金蝶。
她捏着金蝶,记忆突然如潮水倒灌:绣房里檀香缭绕,穿月白对襟衫的妇人握着她的手,针尾的金线在缎面上游走如活物,“颜颜记着,百蝶穿花的魂在骨不在形,蝶翼要能承住光,骨线得吃进风。”
“妈。”她喉头发哽,金蝶硌得掌心生疼,“这次我一定让它飞起来。”
城南废品布料市场的晨雾还未散,苏轻颜的布鞋已经浸了水。
竹篾搭的棚子下,摊主们正往推车上堆碎布,见她抱着个破竹篮过来,立刻有人扯着嗓子喊:“哪来的小要饭的?这是你能捡的?”
“我出钱买边角料。”她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布包,里面是这月的工钱——总共七块五毛钱。
“嗤,七块五想买我的剩料?”花布摊的王婶把剪刀往桌上一磕,“上回有个大学生出二十,我都没给!”
苏轻颜攥紧竹篮,余光瞥见角落打盹的守夜人。
那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顶半秃,此刻正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什么稀罕物。
她咬咬牙,走到老头跟前,从怀里掏出半块冷硬的芝麻饼:“大爷,我就想捡点没人要的碎绣片,不耽误您事儿。”
老周的目光扫过她攥饼的手——指腹有细密的茧,虎口处还留着新挑的绣针印。
他喉咙动了动,接过饼时摸到她掌心的温度:“你这眼神,像极了三十年前在这儿蹲了整月的绣娘。”他压低声音,“夜里闭市后,后巷堆着批民国旧旗袍,虫蛀得厉害,你要愿意拆,随便捡。”
夜色漫进市场时,苏轻颜蹲在老周给的灯泡下。
灯泡晃得厉害,她却看得极稳——镊子尖轻轻挑起褪色的湖蓝缎面,金线绣的缠枝牡丹下,竟藏着层豆绿暗纹。
“是双面绣。”她呼吸一滞,“前世在侯府绣坊,我见过太后寿袍用这法子,针脚要比单面绣密三倍。”
丝线在她指尖流转,拆到第三件旗袍时,一块巴掌大的月白缎子落在膝头。
上面用乱针绣着半只蝴蝶,翅膀边缘的金线已经氧化发黑,可针脚走向竟和记忆里母亲教的“蝶翼骨线”完全吻合。
她猛地抬头,路灯在头顶投下光晕,恍惚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影子站在对面,指尖点着她的手背:“颜颜,这里要松半分,风才能钻进去。”
“妈。”她轻声唤,眼泪砸在缎子上,晕开团淡墨似的痕。
第三日晌午,唐小满抱着个保温桶冲进阁楼,马尾辫上的水珠甩了苏轻颜一脸:“颜姐!陆会长在行业群里说你是骗子,说你偷了非遗技法!还说……还说要封杀所有敢展你作品的人!”
苏轻颜正把最后一片蝶翼缝上裙身,闻言手下不停:“他说封杀就封杀?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的针硬。”她将礼服小心放进樟木箱,抬头时眼里闪着冷光,“小满,帮我联系灰匣子艺术空间。”
“灰匣子?那地方倒是不设门槛,可……”唐小满咬着嘴唇,“策展人张姐昨天还说,陆会长给她打过招呼。”
“所以我要亲自去。”苏轻颜扣上箱盖,樟木香混着绣线的丝滑感涌进鼻腔,“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手里的东西。”
灰匣子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时,苏轻颜闻到股松节油的味道。
策展人张姐站在展厅中央,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平板:“苏小姐,不是我不想帮你,陆会长说你这是‘对传统的亵渎’……”
“亵渎?”
清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苏轻颜转头,正撞进沈知节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这位以毒舌著称的独立买手今儿穿件墨绿衬衫,领口松着两颗扣,手里还提着杯冰美式:“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亵渎’能让陆老头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他掀开樟木箱的瞬间,空气仿佛凝住了。
沈知节的冰美式“啪”地掉在地上,褐色液体在水泥地上晕开,他却恍若未觉,指尖轻轻抚过裙身的蝶翼:“这针脚……反手捻金?现在市面上的绣娘,十个里九个只会顺着捻,你这倒着来的,线结藏得比故宫修复师还妙。”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说,你跟三十年前那个失踪的苏绣大师什么关系?”
展映当晚,聚光灯在《烬蝶》身上流淌。
苏轻颜躲在幕布后,听着观众席的抽气声像浪一样涌来。
有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士举着放大镜凑近裙摆:“看这暗纹!清末广绣的立体堆叠,唐代贴金的流动感,居然用碎布拼出了《百蝶图》!”
“这是对传统的糟蹋!”人群里突然炸开个尖嗓子,陆明澜挤到台前,西装领口的翡翠别针晃得人眼晕,“用废品布料?这是给非遗抹黑!张策展,我现在要求撤展!”
“陆会长。”沈知节不知何时站到了展柜旁,指尖敲了敲玻璃,“您说糟蹋?那您倒是说说,哪块布料是能复制出这种效果的?还是说……”他勾唇一笑,“您怕的不是糟蹋,是有人把您藏在故纸堆里的宝贝,真正穿到活人身上?”
陆明澜的脸涨得通红,刚要发作,展厅里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苏轻颜望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消息——《95后设计师用碎布重构千年绣艺》的视频,已经被转了两万次。
后台的布帘被风掀起一角,苏轻颜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忽然听见沉稳的脚步声。
她转身时,正看见凌澈站在阴影里,黑西装裹着挺拔的肩线,像把淬了冰的刀。
“这件衣服,不该存在。”他伸手抚过《烬蝶》肩头的褶皱,指腹擦过金线时微微发颤,“因为它本该随火海焚尽——就在那个雨夜,你死之前。”
苏轻颜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前晚影七咽气前说的“每一轮”,想起井边青苔上的血痕,想起凌澈此刻手里捏着的那枚铜牌——和她暗格里的那枚,边缘的焦痕严丝合缝。
“你……”她刚开口,凌澈已经转身。
门帘落下的瞬间,铜牌“当啷”落在妆台上,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手机在兜里震动,苏轻颜摸出来,热搜榜第一条正在跳动:#碎布礼服引全网争议#。
她望着镜中自己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这把火,才刚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