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在谢珩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里帝王的喘息与血腥,也隔绝了那坛孤零零摆在龙榻上的女儿红。
外面的杀声如潮水般拍打着宫墙,火把的光影透过窗纸,将寝宫内映得一片光怪陆离的猩红。
兵刃交击声、临死的惨嚎、将领的呼喝,混乱地交织成一片,宣告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变已至高潮。
容烬背靠着冰冷的窗棂,身体因剧痛和毒性而微微痉挛,黑血不断从他唇角溢出,蜿蜒流过下颌,滴落在胸前狰狞的龙纹上。
他试图运气压制,却发现内力如溃堤的洪水,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加速着毒性的蔓延。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可偏偏,十年前冷宫里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十年的光阴与此刻的喧嚣,在他脑海里炸开。
——“阿烬,你看,下雪了。”小姑娘仰着没有焦点的脸,朝着有风的方向,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笑得眉眼弯弯,“嬷嬷说,雪是干净的。”
——“阿烬,别怕黑,我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天总会亮的。”
——“阿烬,等你当了将军,骑大马,穿亮闪闪的铠甲来娶我,好不好?我虽然看不见,但一定能听到马蹄声,一定!”
他当年是怎么回的?
他蜷缩在破败的宫墙下,忍着肋骨断裂的剧痛,握着她冰凉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许诺:“好,我娶你,用最烈的酒当聘礼,让你……做天下最风光的新娘。”
可是后来呢?
后来,他爬出了冷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踏着兄弟的尸骸,染着父皇的鲜血,一步步爬上了这九五至尊的宝座。
他成了胤朝最年轻的帝王,也成了人人畏惧的暴君。
他杀光了所有可能威胁他皇位的人,包括那些曾欺辱过他和她的皇子公主。
他以为这样就能将过去彻底埋葬,以为权力能填满心底那个巨大的、源自冷宫寒冬的空洞。
他重用谢珩,因为这个年轻人有着和他一样狠戾的眼神,一样不择手段的决绝。
谢珩是他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恶犬,替他扫清一切障碍,背负所有骂名,他享受着这种绝对的掌控,甚至……隐约有种扭曲的亲近感。
仿佛看着谢珩,就像看着另一个在黑暗中挣扎求存的自己。
他从未想过…
“咳——!”又一口黑血涌出,带着脏腑碎块的腥甜,容烬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龙袍曳地,沾满尘埃和血污。
谢珩……谢知微……
那个小瞎子的名字,是谢知微,是十年前因卷入废太子案而被满门抄斩的谢太傅的独女。
他当年自身难保,只知道谢家倒了,那小姑娘……他以为她早就死在了那场清洗里。
原来她没死,她瞎着眼,是怎么在冷宫里活下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谢珩?
是了,谢珩,谢家遗孤,改名换姓,蛰伏十年,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报仇。
为了那个被他遗忘在冷宫寒冬里、最终也因他而死的承诺。
“呵……呵呵……”容烬低笑起来,笑声嘶哑破碎,混着血沫,在空荡的寝宫里回荡,比哭更难听。
天下人骂他暴君,他不在乎,史笔如刀,他亦不屑。
可原来,最狠的一刀,来自他唯一允许靠近的人,来自他早已埋葬的、最不堪的软肋。
殿外的厮杀声似乎小了些,有整齐的脚步声朝着寝宫逼近,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晃动,映出刀剑的寒光。
是谢珩的人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容烬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这间奢华而冰冷的寝宫,扫过那颤抖着缩在床角、凤冠歪斜的新娘,最后,定格在龙榻上那坛泥封陈旧的女儿红上。
“永结同心……江山永固……”他喃喃重复着谢珩敬酒时的话,唇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他这一生,弑父杀兄,屠戮忠良,用鲜血铺就帝王路,最终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承诺都未能守住。
他给了天下人一个暴君,却负了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小瞎子。
“谢……知微……”他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坛酒的方向,伸出手。
指尖尚未触及,便无力地垂落。
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撞开,身着玄甲、手持利刃的兵士鱼贯而入,冰冷的刀锋反射着跳跃的火光。
容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视野渐渐被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虚无的前一瞬,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冷宫,那个眼睛看不见、却笑得比雪还干净的小姑娘,正朝他伸出手。
“阿烬,天亮了。”
寝宫内,兵士肃立,无人上前。
只有那坛女儿红,静默地立在龙榻之上,泥封上的“聘”字,在晃动的火光中,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