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仇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并不远,是一栋老式居民楼里的一个小套间。房子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但在这清香之下,顾灵敏锐的鼻子似乎还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
他极有耐心,甚至可以说是细致地带着她熟悉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从门廊进来,三步是客厅。沙发在你右手边,是布艺的,有点旧了,扶手的地方小心可能有木刺。” “向左走七步是餐桌,是木头的。椅子我通常放在靠窗的位置,你拉出来的时候轻一点,有一条腿不太稳。” “你的房间在我隔壁,门把手有点松,向右拧一下才能打开。”
他从不轻易上前搀扶她,总是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更多的是用清晰准确的语言为她描绘空间布局,用固定不变的物品摆放为她构建一个安全可靠的心理地图。当顾灵第一次在没有磕碰的情况下,自己从房间摸索着走到卫生间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他极轻的一句:“很好。”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的心里微微一动,一种久违的、叫做“成就感”的情绪悄悄萌芽。
他的关怀是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她只是稍稍侧耳,似乎觉得口渴,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就会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桌上,位置恰到好处。夜里她常常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第二天早餐时,他总会若无其事地推过来一碗安神的小米粥,或者一杯温热的牛奶。她摸索着试图洗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他总是“恰好”也要用洗衣机,默默地把她的衣服一起洗好、晾好。当她收回衣服时,每一件都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分明,仿佛带着某种刻板的仪式感。
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她的琴。那把外婆留下的、她视若生命的小提琴,在失明后就被她悲伤地封存起来。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摸索着打开琴盒。沈仇无声地走过来,帮她打开卡扣,仔细地检查了琴弦和弓毛。
“音可能不太准了,我粗通一点,可以帮你调一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可以说外行,但每一个步骤都异常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当顾灵再次拉起熟悉的旋律,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在小小的客厅里缓缓流淌时,她“听”到沈仇就坐在不远处的阳台地板上(她后来才知道他特别喜欢那个位置),他的呼吸声都放轻了,仿佛怕打扰这片刻的宁静。一曲终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顾灵以为他睡着了,他才低声说:“很好听。”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和高中时一样好。”
顾灵正准备放下琴弓的手猛地顿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高中时拉琴?”她惊讶地转向他声音的方向。
沈仇的语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和慌乱,随即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无波:“猜的。你的手指指尖和指腹有很厚的茧,是长期练琴留下的痕迹。而且……你的琴声很有感染力,不像业余爱好者。”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顾灵“哦”了一声,但心底那点疑惑的种子却悄然种下了。
类似这样让她感到微妙“熟悉”的事情接连发生。
他煲的汤,无论是莲藕排骨还是山药鸡汤,总是她偏好的口味,咸淡恰到好处。他甚至知道她不吃香菜,每次都会仔细地把香菜挑拣出来。
有一次,她偶然提起高中时参加市里艺术节比赛拉的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片段,他脱口而出:“嗯,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有点长,差点绊到。”
顾灵彻底怔住了。这件事太过具体,绝非“猜的”或者“听说的”能解释。
“沈先生,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她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口。
沈仇正在收拾碗筷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客厅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过了好几秒,他才用那种一贯平淡的语调回答,仿佛在刻意压制着什么:“算是吧。我们是高中同学。不过不同班,你可能……不记得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距离感:“那时你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很多人认识你很正常。”
顾灵和沈仇曾是高中同班同学。 那时的顾灵是学校里耀眼的存在——成绩优异,容貌清丽,更是学校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是无数男生倾慕的对象,仿佛自带光芒。 而沈仇,则是班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他成绩中游,性格内向沉默,甚至有些孤僻,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可能因为家庭原因(比如父母早逝、家境贫寒等),他显得有些早熟和阴郁,和顾灵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间可能唯一的交集是:
· 某次音乐课或艺术节,顾灵惊艳的表演曾让角落里的沈仇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美”和“光”。
· 或者某次顾灵不经意间帮助过被为难的沈仇(比如捡起他被碰掉的书本、阻止了别人的嘲笑),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却成了沈仇灰暗青春里唯一记住的温暖。
· 他甚至可能偷偷去看过她练琴,但从未敢上前打扰。
毕业后,两人天各一方,再无联系。顾灵甚至可能早已忘记这个不起眼的男同学。
事实也确实如此。高中同学?顾灵努力在记忆的深海里打捞。高中时代的她,确实光芒万丈,是班长,是乐团首席,身边总是围绕着朋友和倾慕者。而沈仇……这个名字依旧模糊。她隐约记得高中时班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总是坐在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她甚至可能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的那点熟悉感有了落脚点,却带来了更多的困惑——一个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同学,为何会对她如此了解?又为何会在多年后,如此不求回报地帮助她?
夜晚的阳台,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夏末秋初的晚风带着凉意,他会给她搬一把椅子,递一杯温热的牛奶,自己则泡一壶淡淡的、带着药味的茶。她有时会拉琴,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晚风拂过面颊。他会用他那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干巴巴的语调,描述他看到的景象。
“今晚星星很少,只有几颗特别亮的。月亮是弯的,像被咬了一口的薄饼,边上有一圈淡淡的光晕。” “对面那栋楼,窗户的灯光零零星星地亮着,像一副没人能看懂也没人下完的棋。” “楼下那棵桂花树好像开始开了,味道很淡,但仔细闻能闻到。”
在他的描述里,顾灵黑暗的世界仿佛被一点点注入色彩和形状,变得生动起来。她开始越来越依赖这种陪伴,这是她冰冷绝望的生活里唯一的温暖和锚点。她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然而,偶尔的不安依旧存在。有时,沈仇会消失一两个小时,回来时,身上的那丝药味会变得更浓重一些。他的咳嗽也渐渐频繁起来,开始时只是轻微的几声,后来变得深沉而剧烈,有时甚至需要停下来缓上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话。她担心地追问,他总是轻描淡写地用“老毛病了”、“天气凉了有点感冒”或者“不小心呛到了”来搪塞,然后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种回避让她心里隐隐感到一丝委屈和不安。她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嫌弃自己这个累赘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别的重要的人?
他常常看着她,忽然冒出一句:“你会看见的。”那语气复杂得让她难以理解,像是一个坚定的承诺,又像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诀别。她那时只当是善意的安慰,有时甚至会苦涩地想:“看见又怎样呢?看见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好吗?”但他眼神(如果她能看见的话)里的那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却让她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