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开春后的第一堂夜课，海风带着暖意，却依旧裹着化不开的咸。阿飙坐在新换的教室里，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三楼——那间储物间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在楼下投下片模糊的光斑。

“听说了吗？昨晚有住校生看见三楼灯亮着，还听见里面有翻东西的声音。”同桌用笔戳了戳他的胳膊，“你说，是不是……”

啊飙没接话。上周他去储物间找旧校服，推开门时，看见窗台上摆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水面漂着三粒海盐，像三颗小小的星。他没碰，只是悄悄退了出去——那是海边祭祀时才会摆的物件，意思是“托水神照看”。

夜课铃响时，三楼的灯突然灭了。阿飙心里咯噔一下，借口上厕所，攥着那把偷偷留下的钥匙往三楼走。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盏，黑黢黢的拐角处，总像是藏着什么，脚踩在地板上的“咚咚”声，惊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储物间的门虚掩着，和他上次离开时一样。他推开门，一股熟悉的腥气扑面而来，却比往常淡了许多，混着点晒干的艾草味。

日光灯管没亮，只有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画出块亮斑。亮斑里，散落着几页旧纸，上面用盐粒拼出歪歪扭扭的字——“谢”。

阿飙的目光扫过墙角，那里堆着的旧课本被挪了挪，露出底下的木箱。箱子敞着口，他上次放进去的那本练习册摊在最上面，册页间夹着的干海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完整的贝壳，贝壳内壁泛着珍珠似的光。

“是你吗？”他轻声问，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荡开。

没有回应。只有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盐粒，打在练习册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点头。

阿飙走过去，把贝壳小心翼翼地收进兜里。贝壳很凉，却不刺骨，边缘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想起老王头说的，老太太年轻时总爱捡这样的贝壳，给孙子当玩具。

转身要走时，脚边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那个粗瓷碗，碗里的清水没了，只剩下三粒海盐，安安静静地躺在碗底，像三颗落定的心。

他轻轻带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又停住了。最终还是没锁，只是把门板合严——或许，还有人会回来看看。

下楼时，撞见巡逻的保安，对方用手电筒照了照他：“这么晚了在三楼晃悠什么？那间屋子邪性得很，别靠近。”

阿飙笑了笑：“没事，我就是看看。”

保安嘟囔着走了，手电筒的光柱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照见墙上新贴的通知——学校要翻修教学楼，三楼那几间旧教室，下个月就要拆了。

阿飙的心沉了沉。他摸了摸兜里的贝壳，凉丝丝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是在说“没关系”。

拆教室那天，阿飙特意去了现场。推土机“轰隆隆”地撞向墙壁，粉尘漫天飞舞里，他看见有白花花的东西从墙缝里飘出来，被风卷着往海边去，像无数细小的盐粒。

老王头蹲在不远处抽烟，见他过来，指了指废墟：“刚才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个小陶罐，里面全是海盐，还有半块孩子戴的银锁，都锈成绿的了。”

阿飙没说话，只是往海边望。礁石堆上，两个身影在浪里若隐若现，这次看得格外清楚——老太太牵着孩子的手，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蓄满了阳光的帆。

他们慢慢走进水里，身影越来越淡，最后被一个浪头卷过，就不见了。只有一串盐粒留在礁石上，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亮，像条通往天边的路。

后来，那片废墟上建起了新的图书馆。阿飙偶尔会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海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淡淡的盐味。他总会想起那间夜课教室，想起用盐粒摆的贝壳，想起那个沾着海盐的笑脸。

有次翻书时，从页间掉出片贝壳，正是从储物间带出来的那片。贝壳内壁的光反射在书页上，照出行模糊的铅笔字，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奶奶，今天的浪很小，我们能回家了吗？”

阿飙把贝壳放回书页里，轻轻合上。窗外的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温柔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说：

“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