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落地窗总爱映着海。
阿飙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目光却落在玻璃上——那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布褂子,正弯腰捡拾什么。他转头,窗外只有被风吹起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着碎金似的光。
“又发呆?”管理员阿姨端着茶杯走过,“这书都快被你翻烂了。”
阿飙笑了笑,把那本夹着贝壳的旧练习册推回去。自从图书馆建成,他总爱来这里待着,尤其阴雨天,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新书的油墨香,是晒干的海盐混着艾草的气息,像老太太当年晒盐时,摊在竹席上的味道。
这天傍晚,海边起了大潮。乌云压得很低,海浪“哐哐”撞着礁石,像有谁在水底擂鼓。阿飙锁好图书馆的门,刚走到台阶下,就看见沙滩上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正弯腰捡贝壳。
那孩子穿着粗布褂子,冲天辫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正是他埋在礁石下的那个。
“小心浪!”阿飙下意识地喊出声。
孩子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排沾着盐粒的白牙。他举起手里的贝壳,那贝壳在暮色里泛着光,正是当年用盐粒摆过的形状。
“奶奶说,潮大的时候,能捡到最圆的贝壳。”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海浪敲在空贝壳上。
啊飙这才看见,孩子身后的礁石上,站着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她没看他,只是望着翻涌的海面,手里的竹篮轻轻晃着,里面的海盐随着她的动作,撒下细细的一道线,顺着礁石滑进海里,像根银链。
“我们要走啦。”孩子突然说,把贝壳往他手里一塞,“这个给你,下次潮来的时候,你要是看见沙滩上有盐粒摆的圈,就是我们回来过。”
阿飙攥着贝壳,指尖传来熟悉的凉意。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海水呛住,只能看着那祖孙俩转身走向深海。孩子蹦蹦跳跳地踩着浪,老太太的蓝布褂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竹篮里的盐撒得越来越急,在水面上织出片白花花的网。
一个大浪卷过来,漫过他们的脚,再退去时,沙滩上只剩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和一道断断续续的盐痕,很快就被新的浪头抚平了。
手里的贝壳突然变得滚烫,像被太阳晒了一整天。阿飙低头一看,贝壳内壁的光渐渐散去,露出里面刻着的小字——不是“谢”,是“念”。
后来,每到大潮的日子,阿飙总会去海边走走。沙滩上偶尔会出现用盐粒摆的圆圈,大小不一,像一个个未说出口的句号。他知道那是谁留下的,却从不碰,只是站着看一会儿,直到潮水涨上来,把那些白花花的痕迹舔舐干净。
有年冬天,他带着孩子去赶海。小侄子拿着小铲子挖沙,突然喊起来:“叔叔,你看这是什么?”
沙坑里埋着个小小的竹篮,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里面却还有几粒没化的海盐,被冻在冰里,像几颗星星。
啊飙蹲下身,看着冰里的盐粒,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夜课教室——昏黄的灯光,簌簌的盐粒声,还有那个总在角落里的身影。原来有些执念,从来不是吓人的,只是想被记住。
海风卷着碎雪吹过来,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远处的浪涛声里,仿佛混着脆生生的笑,和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在说:
“我们一直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