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潮汛最大的日子。
阿飙带着那片贝壳回到海边小镇时,正赶上渔民们在滩涂祭拜。香烛的烟气混着咸湿的海风,在沙滩上漫开,几个老人跪在礁石前,往海里撒着白花花的盐粒,嘴里念叨着什么。
“是在送‘海客’呢。”同行的妻子指着那些盐粒,“镇上的老人说,每年这时候,海里的‘老朋友’会回来看看,撒把盐,是让他们认得回家的路。”
阿飙的目光落在滩涂深处。退潮后的沙地上,散落着无数细小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盐罐。他蹲下身,捡起一粒放在舌尖,咸涩的味道漫开时,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教室里的青灰灯光,蓝布褂子上的湿痕,还有孩子手里沾着盐的贝壳。
“你看那是什么?”妻子拉了拉他的衣袖。
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个用盐粒摆的圈,圈里嵌着片完整的贝壳,正是他当年从储物间带出来的那一种。潮水正慢慢涨上来,浪花舔舐着盐圈的边缘,白花花的颗粒一点点化在水里,却始终保持着圈的形状,像道不肯散去的印记。
阿飙走过去,把一直带在身上的那片贝壳轻轻放在圈里。两片贝壳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个完整的圆。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沙沙”声。回头一看,沙滩上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沙粒打着旋,像有人在原地转了个圈。
“刚才好像有孩子笑?”妻子疑惑地四处张望。
阿飙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正在融化的盐圈。潮水漫过脚背时,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一缕极细的蓝布丝,像从谁的衣角上扯下来的,随着浪头起伏了几下,就沉入了水里。
离开小镇的前一天,他去了新建的图书馆。管理员阿姨说,翻修时在地基下挖出个旧木箱,里面全是几十年前的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个装盐的陶罐,罐口用蓝布封着,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孙”字。
“这些东西没人要,我就收在储藏室了。”阿姨领着他往地下室走。
储藏室的角落里,木箱敞着口。阿飙一眼就认出了最上面的那本练习册——封面上画着贝壳,册页间夹着的,正是他当年放进去的那片干海草,只是颜色深了些,像吸饱了海水。
他翻开练习册,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稚嫩,带着点歪扭:
“奶奶,今天的盐够多了。”
“我们的贝壳摆得很圆。”
“那个大哥哥,他还记得我们。”
字迹的边缘有些模糊,像被水汽晕过,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意。
走出图书馆时,海风正暖,带着新晒的海盐味。阿飙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贝壳内壁的“念”字被磨得几乎看不见了,却依旧凉丝丝的,像揣着一片海。
很多年后,他再给孙子讲起这个故事时,总会指着窗外的海说:“你看那些浪,拍在礁石上的声音,不是在哭,是在笑呢。”
孙子会问:“笑什么呀?”
他就会拿起桌上的盐罐,撒一小撮在手心,看着盐粒在阳光下闪光:
“笑有人记得他们呀。记得,就是最好的回家路。”
远处的海浪层层叠叠涌过来,又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白茫茫的痕迹,像谁撒了一把温柔的盐,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念想,都藏进了潮起潮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