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风把贝壳滩的故事吹向更远的地方，连外乡来的摄影师都知道，这里的贝壳会在月光下泛出盐晶的光。

摄影师架着相机蹲在滩涂时，总觉得有人在身后看他。回头时只有空荡荡的沙滩，潮水退去的痕迹像道银亮的丝带，缠着他的脚踝。“咔嚓”按下快门的瞬间，取景框里突然多了两个身影——礁石上，蓝布褂子的衣角被月光镀成银边，孩子举着的贝壳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把小扇子，扇动着海面上的雾。

照片洗出来时，那两个身影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礁石顶上一片模糊的白，像撒了层薄盐。摄影师把照片送给守屋的人家，老人的孙子指着那片白笑：“这是他们在说‘看，拍得真好’。”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在贝壳滩上，把螺旋形的贝壳路盖成了白玉带。孩子踩着雪去看旋螺壳，发现壳里的海水冻成了冰，冰里嵌着三粒盐，像三颗冻在时光里的星。他哈着白气伸手去摸，冰面突然映出张苍老的脸，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正低头往壳里撒盐。

“奶奶！”孩子脱口而出。

冰里的影子晃了晃，慢慢淡了。等他再揉眼细看，只有冰面反射的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坐在夜课教室里，青灰的灯光下，穿蓝布褂子的老人正用盐粒在桌上摆贝壳，孩子蹲在旁边数盐粒，数着数着就笑出了声，笑声像贝壳相撞。

开春后，贝壳滩上长出丛丛海蓬子，绿得发亮，沿着螺旋纹路蔓延，像给贝壳路镶了道绿边。老人说这是“活盐”，长在有念想的地方，腌菜最香。守屋的人家摘了些腌成咸菜，坛口封坛时，孩子偷偷放了片旋螺壳进去。

三个月后开坛，咸菜的香气里混着淡淡的海水味，坛底沉着那片贝壳，壳里盛着小半壳盐，白得像新磨的。老人的孙子夹起根海蓬子放进嘴里，咸鲜的味道漫开时，突然想起太爷爷说过的话：“最好的念想，都是带点咸的。”

有天夜里，外乡的摄影师又来拍贝壳滩的夜景。长曝光的镜头里，潮水正一点点漫过贝壳路，浪花里浮着无数光点，像谁提着灯笼在走。他盯着取景框数光点，数到第七个时，镜头里突然飘过一缕蓝布，像条小鱼，游进光点里就不见了。

照片洗出来，那串光点连成了条虚线，从贝壳滩一直延伸到深海，尽头是个模糊的光斑，像片巨大的贝壳在发光。摄影师给照片起名《归途》，展览时总有人问：“这光是什么？”他说：“是海里的老朋友，在给回家的人找路。”

守屋的人家把照片挂在堂屋，和那本线装书并排。风吹过窗棂，照片上的光斑仿佛动了动，线装书里的贝壳轻轻响了声，像在回应。孩子指着光斑给刚出生的妹妹看：“看，那是奶奶和小哥哥，他们在海里摆了好多好多贝壳，就等我们去看呢。”

妹妹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小手抓住哥哥手里的旋螺壳，壳上的盐晶硌得她咯咯笑。笑声混着远处的海浪声，像串银铃，滚过贝壳滩，滚向深海，滚进那些跨了不知多少代的念想里。

而那间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夜课教室，早已化作贝壳滩上的一粒盐，随着潮起潮落，钻进每片贝壳的缝隙，钻进每个记得这个故事的人的心里，轻轻说：

“别听，接着往下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