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清晨的雾带着水汽，把贝壳滩裹成了块浸了水的棉絮。妹妹往旋螺壳里撒了把新收的海盐，盐粒落在水面的声音，在雾里荡开圈圈涟漪，像在敲小鼓。

“姐姐，雾里有声音！”小侄子举着贝壳跑过来，壳里的沙被晃得沙沙响，“像有人在哼歌。”

妹妹侧耳听，雾中果然飘着极轻的调子，不是镇上的歌谣，倒像海浪拍贝壳的节奏，“哗啦啦”混着“沙沙”声。她往雾浓的地方走了两步，脚下踢到个硬东西——是片半埋的贝壳，壳上用盐画了个音符，尾巴拖得老长，像被雾打湿晕开的。

“是他们在唱呢。”妹妹把贝壳放进木盒，雾里的歌声突然清晰了些，像有谁凑到了耳边。

等雾散时，沙滩上晾着片蓝布，是从民俗馆展柜里飘出来的——昨晚风大，窗户没关严。妹妹捡起布，发现布角绣的“盐”字被雾浸得发深，针脚里还卡着几粒盐晶，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

她把蓝布系在旋螺壳上，风一吹，布角扫过壳面，发出“沙沙”的响，正好合上雾里那支歌的拍子。小侄子蹲在旁边，用盐粒在沙上画音符，画一个就问：“是这个调吗？”

蓝布就轻轻晃一下，像在点头。

中午来的游客里，有个弹吉他的年轻人，听说了贝壳滩的故事，抱着吉他坐在旋螺壳旁弹起来。琴弦的震动混着浪声，蓝布在风里舞得更欢，连木盒里的贝壳都跟着轻轻跳。

“这歌该叫《盐粒与浪》。”年轻人笑着说，指尖划过琴弦，弹出串像浪花飞溅的调子。妹妹看见他吉他包上，沾着片不知何时挂上的贝壳，壳上的盐晶在阳光下闪，像粘了颗小太阳。

傍晚收吉他时，年轻人发现琴箱里多了片贝壳，壳上用盐画了把小吉他，琴弦是用海草丝粘的。“是海里的朋友送的谢礼呢。”妹妹帮他把贝壳收好，琴箱里突然滚出粒盐，落在手心里，温温的。

雾又起了，比清晨的更淡，像层纱。年轻人背着吉他往回走，雾里的歌声跟着他飘，蓝布在旋螺壳上轻轻摇，像在送客。妹妹站在沙滩上，看那片蓝布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和远处的海连在一起，像根永远不断的线。

木盒里的贝壳们，此刻都转了个方向，壳口朝着海，像在认真听那支未完的歌。浪涛拍岸的声音里，藏着无数个“沙沙”的音符，要等每个来听故事的人，慢慢数。

夜色漫上来时，贝壳滩的沙粒开始泛出细碎的光。不是星星的倒影，是白日里藏进沙缝的盐晶，被月亮一照，竟像撒了满地碎钻。

小侄子举着那片盐画吉他的贝壳，蹲在浪边，看潮水漫过脚踝。贝壳被海水打湿，盐画的琴弦晕开又凝住，倒像真的在波动。“它在跟着浪唱歌呢。”他回头朝妹妹喊，声音被海风卷着，混进浪涛里。

妹妹走过去，脚边的沙突然动了动，一粒盐晶从沙里钻出来，滚到她鞋边。顺着盐晶来的方向扒开沙，底下藏着个小小的海螺，螺口沾着片海草，像封信的封口。吹开海草，螺壳里空无一物，却能听见极轻的“嗡嗡”声，像远处吉他的余韵。

“是它们在回礼呢。”妹妹把海螺放进木盒，和那片吉他贝壳靠在一起。木盒突然轻轻震动，里面的贝壳们像是按捺不住，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节奏竟和白日里年轻人弹的《盐粒与浪》分毫不差。

浪渐渐大了，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落在蓝布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蓝布却像活了似的，借着风势扬起，布角的“盐”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像个小小的印章，盖在这夜色里。

远处的灯塔亮了，光柱扫过海面，也扫过沙滩。妹妹看见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是盐晶，是贝壳的碎屑，还是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她不知道，只觉得那光柱像支笔，在夜的画布上写着什么，而浪涛一遍遍涌来，像在轻轻念诵。

小侄子抱着贝壳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沙。妹妹把他抱起来，木盒里的歌声渐渐低了，只剩那枚海螺还在“嗡嗡”地应和着浪声。她低头看了一眼，海螺口的海草不知何时换成了根细细的红线，系成个小小的结。

夜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脸颊，像谁在耳边轻轻说：“明天，再来听呀。”

天快亮时，海螺的“嗡嗡”声突然变了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妹妹低头看，发现红线结上沾了片极小的海萤，发着幽蓝的光，顺着线爬进螺壳里。木盒里的贝壳们像是被惊醒，又开始碰撞着响，这次的节奏更急，像在催着什么。

她抱着小侄子往礁石那边走——那里是潮水最先退去的地方。果然，礁石缝里卡着个眼熟的竹篮，篮沿挂着半片蓝布，正是之前被浪卷走的那块。掀开篮盖，里面铺着层干海草，草上躺着三枚贝壳：一枚刻着歪歪扭扭的“早”，一枚边缘镶着圈盐粒，还有一枚最特别，壳内侧竟粘着根细沙串成的项链，串着七颗小米粒大的白石子。

“是给小侄子的吧？”妹妹笑着把石子项链摘下来，轻轻绕在孩子手腕上。小家伙咂咂嘴，像是在梦里接住了这份礼物。竹篮底层还有张揉皱的纸，展开一看，上面用海水洇出的痕迹画着个简笔画：一个小人举着贝壳，旁边跟着个更小的小人，脚下画着波浪线，像在跑，又像在跳。

这时，海螺突然“叮”地轻响一声，海萤的光从螺壳里透出来，映得纸上的波浪线闪闪发亮。远处的浪开始退潮，露出湿漉漉的沙滩，沙上留着一串浅浅的脚印，从礁石一直延伸到木盒边，像有人悄悄来过，放下东西就走了。

妹妹把竹篮挎在臂弯里，看了眼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木盒里的贝壳还在低低地唱，手腕上的石子项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她知道，等太阳升起，沙滩上的脚印会被新的潮水抚平，但那些藏在贝壳里的惦念，会跟着浪花，一遍遍地涌回来。

“走咯，”她拍了拍小侄子的背，“回家煮海菜粥，就着这些贝壳的歌当调料。”

潮水退得更远了，露出的沙地上，不知何时多了圈细碎的盐粒，拼出个模糊的笑脸，像是在说：“明天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