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7分钟
第二章 值日表上的一笔
七点零九分，早读铃的余音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在走廊里来回弹。许知言贴着墙根站得笔直，耳朵却追着那道渐弱的颤音——它正被另一种声音盖过去：老徐的皮鞋。
啪嗒、啪嗒。
每一下都像踩在他心尖上。
教室里，盛玉衡单手撑着讲台，另一只手捏着钢笔。A4 值日表被风扇吹得哗啦啦直响，纸角卷起，像急于逃走的白色海鸟。他弯腰，用指节压住纸面，笔尖悬在“7:07”那一格——墨囊已经拧开，却迟迟没落下去。
他在等。
等老徐从楼梯口现身，等许知言从后门悄无声气地溜进来，等一个“见证者”——这样，这一笔才不算徇私，而叫“当场销账”。
许知言终于闪进门框。阳光跟着他一起挤进来，在地板投出一道细长的菱形。盛玉衡没抬头，只在光斑掠过手腕时，才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人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有汗，像刚跑完五十米，却固执地维持着“我只是路过”的表情。
老徐的脑袋几乎同时探进来，目光雷达似的扫射。盛玉衡的钢笔终于落下—— “许知言”三个字被一条平直的横线划去，墨迹浓得发亮，像黑夜里被缝合的闪电。
“今天迟到名单？”老徐问。
“零。”盛玉衡答得短促，把纸折成原本的四分之一，顺手塞进纪检部文件夹。塑料夹扣“咔哒”一声，像给某个秘密上了锁。
老徐满意地点头，背手走了。皮鞋声渐渐沉进楼梯井，教室里骤然松动的空气这才开始流动。
风扇继续转，读书声重新涨潮。
盛玉衡回到最后一排靠窗，把文件夹竖在桌沿，挡住外班窥视。做完这一切，他伸出右手，背对讲台，比了个“7”——食指与拇指绷成一把冷白的圆规，规脚指向许知言，规尖指向自己。
七分钟，欠一次。
利息，他还没想好。
许知言被那手势烫到似的，猛地低头翻书。英语课本第三单元，《A Night in the Mountain》。铅字排得密密麻麻，他却只看见一个单词：night。墨色的 n 与 g 之间，像夹着一条暗道，通往未知的、黑得发蓝的深夜。
中午十二点，教室人走灯灭。值日表被盛玉衡重新抽出来，摊在窗台。阳光炽白，纸面浮起一层毛茸茸的纤维，像被高温烤出的细小蒸汽。
他拿橡皮在“7:07”那一格来回擦。纸起毛了，出现一片可疑的灰白，却怎么也擦不掉那条黑线——墨已洇进纤维深处，像一条早夭的神经，顽固地长在皮肤里。
许知言就是这时出现的。手里拎着两盒食堂的炒饭，一盒递过来，声音低到近乎气声：“赔你的早餐。”
盛玉衡没接，只抬眼看他。那目光像一把游标卡尺，精确地量过他的眉骨、鼻梁、唇线，最后停在因为紧张而轻微滚动的喉结上。
“我不吃早饭。”
“那你喝豆浆？”
“今天例外。”
“利息呢？”
“先欠着。”
对话短得像乒乓球，一来一回，白色小球在桌面弹，谁也没先发力扣杀。最终许知言把炒饭放在窗沿，转身要走，盛玉衡忽然开口：
“今晚实验楼，B304，七点四十。别带书，带耳朵。”
许知言背对着他，点了一下头。阳光把后颈那颗小小的黑痣照得清清楚楚，像有人用钢笔点上去的一粒墨珠，尚未干透。
傍晚六点五十，实验楼走廊比教学楼暗一个色温。B304 的门牌掉了漆，4 字缺了半横，像夜里歪嘴的月亮。盛玉衡抱着一摞数据记录本，早到了十分钟。他没有开顶灯，只拧亮讲台一侧的台灯——钨丝灯泡，昏黄，光圈半径不足一米，把世界切成内与外。
许知言推门进来时，光圈里飞满细小的尘埃。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像怕惊动某种悬浮的平衡。
“关门。”盛玉衡说。
门咔哒一声，走廊最后一丝自然光被掐断。室内只剩台灯与窗外远处操场的路灯，隔着两层玻璃暗暗较量，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头撞在天花板上。
实验台上摆着两套光具座、激光笔、光敏传感器，还有一只秒表——黑色塑料壳，荧光绿数字。盛玉衡按下复位键，00:00 闪烁。他抬头，声音低而稳：
“今天测光速。用七分钟，做七组数据，误差不得超过百分之七。敢吗？”
许知言愣了半秒，笑：“奉陪。”
实验开始。秒表第一次跳动，00:01。
激光笔射出红线，穿过透镜，落在光敏电阻上。电压值跳上跳下，像不肯安分的心跳。盛玉衡报数，许知言记录；轮到下一组，两人互换。数字在表格里排成纵队，整整齐齐，却没人提起——那表格最上方空白的一栏，本该写“合作者姓名”。
第七组数据收笔，秒表停在 06:59。
盛玉衡按下暂停，荧光数字闪了一下，最终熄灭。他抬头，目光穿过尚有余烬的激光束，落在许知言脸上：
“七分钟，还清了？”
许知言没答，只把记录本转过去，指尖在“合作者”那一栏轻轻一点—— 那里不知何时已写了三个字：盛玉衡。
钢笔迹未干，在台灯下泛着幽微的水光，像一条刚被命名的河流。
实验楼的大钟敲响七点整，钟声沉闷，隔着墙壁传来，像某种遥远的潮汐。盛玉衡把记录本合上，声音忽然低了一个八度：
“许知言，下次别再迟到。”
“嗯。”
“如果还迟到——”
“就再罚七分钟？”
“不，”盛玉衡顿了顿，眼睫在光圈里投下一弯极深的阴影，“就换我等你。”
许知言怔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像要把那一句话也摩挲成温润的弧度。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散在昏黄灯光里：
“成交。”
窗外，最后一盏路灯闪了一下，终于稳定地亮起来。
实验台秒表静静躺着，数字归零，却仿佛仍在无声倒数——
下一次七分钟，下一次心跳，下一次把名字写进同一栏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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