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怔在原地，月光洒在他肩头，像一层薄霜。他望着小燕子低垂的侧脸，那曾经飞扬跳脱的眉眼，如今被一层静默的雾气笼罩，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宫墙。
风掠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碎了这凝滞的夜。
“万劫不复？”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若不见你一面，听你亲口说这些话，我才真是万劫不复。”
小燕子指尖一颤，袖中那片残瓣悄然滑落，坠入石缝之间。
“你我之间，早已不是‘见不见’的问题。”她抬眸望他，目光清澈却决绝，“五阿哥，你是亲王，是皇上的心头骨，是愉妃娘娘唯一的指望。而我——我是那个可以被舍弃的人。皇上一句‘赐婚’，就能把你推向别人；可若我敢多说一个字，便是大逆不道，是蛊惑宗室，是祸乱宫廷。”
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如刀，划开彼此心上未愈的伤。
永琪喉头滚动，忽然冷笑：“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成全我？躲着我，避着我，连一句真心话都要裹上糖衣，送我一朵花，祝我新婚美满？小燕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狠的心肠？”
“我不是狠。”她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像是自嘲，又像解脱，“我是长大了。”
四个字，轻飘飘落在地上，却重得让永琪几乎站立不稳。
长夜漫漫，紫禁城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人心起伏。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将尽，万籁俱寂。
明月远远守在拐角处，不敢靠近，只将身子隐在影里，默默看着这对曾经并肩闯过生死的少年男女，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彼此割舍。
良久，永琪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掌心已是一道深深的指甲痕。
“你说得对。”他低声说，“我是亲王，一举一动皆系皇家体面……可小燕子，你也别忘了——我虽身在金殿玉阶，心却从未真正属于那里。”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放在她手中。“这是你上次昏睡时，我让人熬的安神汤药渣留下的印记。明月说你梦中一直喊冷，我便让太医加了桂枝、当归，温经散寒……我知道你不肯见我，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忘记那天雪夜里，你说的话。”
小燕子低头看着那方帕子，边缘绣着半朵梅花，是她曾教人绣的暗记。指尖触到布料尚存的一丝余温，心口猛地一缩。
“永琪……”
“别说了。”他退后一步，背过身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我会好好待欣荣。她是无辜的女子，不该因我的不甘而受苦。至于你——你要保重自己。皇后盯你已久，景仁宫那一出戏，不过是开始。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记住，漱芳斋的大门，永远为你虚掩着。”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玄色亲王朝服在月光下拖出一道孤长的影。
小燕子站在原地，握紧那方帕子，指节发白。泪水在眼眶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
“格格……”明月终于走上前来，声音哽咽。
“我没事。”小燕子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月牙如钩，冷冷悬于苍穹。“只是突然明白了，这宫里最伤人的，从来不是阴谋算计，而是那些明明相爱，却不得不亲手推开对方的人。”
她低头抚了抚腕上青玉镯，冰凉依旧。
“走吧。”她转身迈步，裙裾拂过石阶，不留痕迹，“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闯祸、靠哭闹求情的小燕子了。她们想看我低头，想看我认输，想把我困在这重重宫墙之内——”
脚步一顿，她回首望了一眼养心殿方向，眼中星火微燃。
夜风穿窗，吹得漱芳斋内烛火摇曳。小燕子一踏进屋门，便将那方素帕轻轻搁在案上，指尖仍残留着布料的余温，心却像被什么狠狠攥住，喘不过气来。
紫薇正坐在灯下翻看一本旧诗集，听见脚步声抬眸望去，见她脸色苍白、眼底泛红，不由放下书卷起身迎上：“小燕子，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半宿——外头这么冷，你怎么连披风都没带？”
“我去走了一圈。”小燕子声音低哑，“没什么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眉宇间的倦意与压抑却如浓雾般笼罩。她解下发簪，随手一掷，铜簪砸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响，惊得窗外栖鸟扑翅飞起。
紫薇皱眉，上前欲扶她肩：“你别瞒我，是不是又和五阿哥……”
“别提他！”小燕子猛地甩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们一个个都劝我放手，说这是命，是规矩！可谁问过我心里甘不甘？痛不痛？”
紫薇怔住，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不是任性撒泼，而是深埋已久的委屈终于裂开一道口子，血淋淋地涌了出来。
“我不是不愿认命。”小燕子咬着唇，声音颤抖，“可每次看到他穿上那身亲王朝服，站在我够不到的地方，我就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千军万马。你说我要怎么放？我能往哪儿放？”
紫薇心头一酸，柔声道：“所以我才更怕你冲动行事。皇后虎视眈眈，皇上心意难测，你现在最该做的，是稳住自己，保护好自己……”
“够了！”小燕子打断她，冷笑一声，“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讲道理，什么都要忍耐！可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涵养，也没有你的城府！我不想再装乖巧懂事，不想再低头求饶！我要疯一次，任性一次，哪怕……被人说不知死活！”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抓起架上的斗篷，大步朝门外走去。
“小燕子！”紫薇追至廊下，却被她决然背影拦住脚步。
“我不回来吃饭，也不用找我！”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几分赌气，几分孤绝。
***
出宫并不难。漱芳斋通往宫墙暗道的机关，还是当年他们几人一起闯祸时留下的后路。小燕子熟门熟路地穿过偏巷，跃上矮墙，落地时脚下一滑，险些摔进雪堆。她索性不管不顾，在寒夜里一路疾行，直奔前门大街而去。
京城灯火零星，酒肆茶坊尚有喧闹，而她独自行于街角幽暗处，斗篷裹紧，帽檐压低，只想逃开那一重重宫墙，逃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仇恩怨。
转过一条窄巷，忽闻一声闷哼自垃圾堆旁传来。
小燕子脚步一顿，警觉回头。月光斜照，只见一名女子蜷缩在墙根，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渗血，整个人已近乎昏迷。
“喂！”小燕子蹲下身探她鼻息，尚存一丝微弱热气。她急忙撕下自己内裳布条为其简单包扎，又拍打对方脸颊轻唤：“醒醒！你怎么样？是谁伤的你？”
女子睫毛微颤，艰难睁开眼，眸光涣散中竟透出一抹奇异清明。“别……别管我……快走……他们会回来……”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谁会回来？”小燕子皱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去医馆！”
女子嘴唇翕动，只吐出两个字：“沈……轻璃……”
话音未落，远处巷口骤然响起马蹄声，夹杂着金属碰撞之音——有人来了！
小燕子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咬牙将沈轻璃背起，借着屋舍阴影迅速撤离。她记得不远处有间废弃尼庵，平日香火断绝，正好藏身。
寒风呼啸，背上之人轻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可那体温却烫得惊人，似体内有火在烧。小燕子一边奔跑一边暗自心惊：这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被追杀至此？
抵达尼庵时，她已是气喘吁吁。破门而入，扫去灰尘，将人安置在角落干草堆上，又寻来半碗凉水喂其润喉。沈轻璃始终昏沉，唯有右手死死攥着一枚断裂的玉佩，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执念。
小燕子借着月光细看那玉佩残片——青白玉质，雕工极精，一面刻着“昭”字古篆，另一面隐约可见半句铭文：“魂归故里，不负山河”。
她心头莫名一震。
这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信物。
正欲细察，忽听院外脚步窸窣，数道黑影掠墙而过，低声交谈隐约可闻：“……务必斩草除根，主上说了，她若泄露半个字，咱们全都得陪葬。”
小燕子屏息贴墙，冷汗浸透后背。
这些人，绝非普通杀手。
她悄然退回草堆旁，望着沈轻璃苍白的脸，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预感——这个女子的出现，或许并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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