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5 月 4 日,南城。
节气还没立夏,但南城一向把春天省略成过渡帧,五月就是夏的正式开幕。
下午第四节,高三(7)班教室的吊扇转得像直升机螺旋桨,却吹不出风,只把热空气从上往下压,形成 36℃ 的「对流蒸笼」。
老周(周启森,45 岁,语文组最后一批粉笔写手)踩着 4cm 高的木拖板,「哒哒」走上讲台。
他捏一截粉笔,写:
「离高考还有 400 小时」
——字是标准的「魏碑体」,学校黑板报比赛三连冠的底子。
写到「时」字最后一钩,粉笔头「啪」断掉,弹到第三排顾樱的杯子里,溅起一小片千岛酱似的石灰水。
全班哄笑 0.75 秒,又被热气噎回去。
老周回身,目光掠过最后一排。
那一排是「边疆区」:垃圾桶、扫把、饮水机,以及林蝉。
少女正把右耳助听器摘下来,用 2B 铅笔戳音量旋钮——
「吱——」
一声 4000 赫兹的金属尖啸从麦克风口冲出,像指甲划玻璃,精准刺穿所有人的鼓膜。
笑声二次爆炸,带着「终于找到理由」的解脱感。
老周没骂,只抬手,用粉笔头残余的 1.5cm 在空中点了一下林蝉,像遥控器按下静音键。
「林蝉,你出来。
南城三中的教学楼是 1987 年建的「工」字楼,走廊南北贯通,风洞效应出名。
林蝉跟在老周后面,风把她的校服裤管吹成两面满帆,也吹得老周衬衫后摆鼓成半球形,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却迟迟不肯落下。
「志愿表交了?」
「没。」
「打算空着?」
「嗯。」
对话被风剪成碎片,贴在掉漆的墙面上。
老周叹了口气,从右裤兜摸出一张对折成正方形的 A4,递给她。
纸带着体温,略潮。
——复旦大学中文系自主招生表,名额全校唯一,推荐人签章处已盖好:周启森。
「我妻子生前念的中文系。」
风忽然停了 1 秒,像给逝者让路。
「你作文像她,拿去填。」
林蝉没接,只抬眼:
「老师,您不怕我耳朵听不清,面试出丑?」
老周把表强行塞进她手心,掌心相触,温度高得吓人,像刚出锅的瓷碗。
「听不清,就写给他们看。」
纸角被捏皱,「嚓」一声轻响,像谁把 2016 年的夏天提前撕了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教室后门被一股外力撞开——
不是「吱呀」那种老式呻吟,是「砰」!带金属回声的爆破。
陈凛站在那里,逆光,像有人把泳池搬上了走廊。
5 点整,游泳队训练结束,他迟到了 37 分钟。
少年把滴水的刘海往后一拢,露出左臂蜿蜒的烧伤疤,从肘内侧盘旋到腕背,颜色粉白,像一条不愿下水的水蛇,被强行按进氯池里。
泳包「啪嗒」滴水,在水泥地上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先经过林蝉的帆布鞋,再经过老周的木拖板,最后流进走廊排水孔,发出「咕噜」一声饱嗝。
林蝉与他擦肩而过,0.3 秒,足够完成一次嗅觉扫描:
——漂白粉,用于杀藻,浓度 1.0~1.5 ppm;
——氯,用于杀菌,游离余氯 0.3~0.7 ppm;
——以及一种被水泡得发软的孤独,浓度无法计量。
助听器还没戴回去,世界处于「低频残响」模式,她听见陈凛的心跳:
「咚——咚——咚——」
像有人在泳池底敲三角铁。
老周抬眼看他,没问迟到原因,只说一句:
「换鞋,进来。」
陈凛点头,目光掠过林蝉手里的复旦表,唇角动了动,口型是:
「恭喜。」
林蝉分辨不出那是真心还是嘲讽,只把表折得更小,塞进裤兜,像塞一张来不及兑现的支票。
风重新吹起,走廊尽头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成 8 米,一条疤与一只助听器在地面交汇,像一条分叉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