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入殓那晚,琉璃灯的红线突然缠上我的手腕。青衫影子从灯里飘出来时,凤钗焦黑的金翅扫过我的脸,她眼角那颗痣,竟与画中端妃的,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见灯芯,是在祖父出殡后的第七夜。
老宅的穿堂风卷着纸钱灰,刮得窗棂,吱呀,作响。我抱着祖父留下的琉璃灯,坐在灵堂的蒲团上守夜。灯是前朝的物件,黄铜底座缠着缠枝莲,灯罩是半透明的琉璃,里面的灯芯是根暗红的线,不知浸了什么油,燃了三天三夜都没灭。
更漏敲过三更时,琉璃灯突然,噼啪,响了一声。我抬头,看见灯罩上映出个影子,梳双丫髻的婢女,青布衫,绿布裙,垂着手站在灯后,像幅被墨晕染的画。
小姐,火快灭了。
细弱的声音从灯里飘出来,惊得我差点把灯摔在地上。那影子动了动,竟从琉璃罩里走了出来,脚踩着蒲团,却没留下半点痕迹。她的发髻上别着粒蜡黄的灯花,眼角有颗极小的痣,像被火星烫过的印子。
你是谁,我攥紧祖父的佛珠,指节泛白。祖父生前说过,老宅里藏着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这盏灯。
婢女垂首屈膝,动作规整得像戏台上演的宫女:奴婢灯芯,附在此灯百年了。她抬起头,眼白泛着点青,先前老主人在,奴婢不敢现身。如今他去了,小姐一个人守着这宅子,太冷清了。
我这才发现,她的袖口沾着圈黑渍,像是常年捻灯芯蹭的。再看琉璃灯里的红线,果然短了寸许,灯油也浅了半盏。
祖父知道你。
老主人年轻时见过奴婢。灯芯的声音低了些,他说,等他闭了眼,就让奴婢来陪小姐。
那晚之后,灯芯便在老宅住下了。白日里她躲在琉璃灯里,只留个影子在灯罩上晃,天一擦黑,就出来帮我做事。我让她研墨,她总把墨锭蘸得太满,滴得砚台边都是墨点,我让她铺床,她叠的被角总歪歪扭扭,说是,宫里的规矩没学好,我让她唱曲,她哼的调子古古怪怪,带着股烟火气,说是当年在御书房外听来的。
前朝的宫里,也用这种琉璃灯吗,一日午后,我看着她蹲在廊下晒灯油,忍不住问。她总在晴天把灯油倒出来晒,说这样“燃着暖”。
灯芯的手顿了顿,竹制的油勺,当啷,掉在石桌上:回小姐,奴婢……是焚身殉主时,附在灯芯上的。
她终于说起往事。灯芯原是万历年间的宫女,伺候的是位不得宠的端妃。那年宫变,叛军闯进端妃寝宫,端妃将她藏在琉璃灯后,自己引火自焚。娘娘说,灯芯的声音发颤,让奴婢带着她的凤钗逃出去,找她远在江南的儿子。可奴婢没跑,看着火吞了娘娘,自己也扑了进去……醒来就在这灯里了。
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青布包着,打开是支凤钗,金翅已被烧得焦黑,钗头的珍珠却依旧莹白。这是娘娘塞给奴婢的,说见钗如见人。
我摸着那支凤钗,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若见灯中婢,把东厢房的紫檀匣给她。
东厢房的紫檀匣里,放着幅旧画。画中女子穿宫装,眉眼间竟与灯芯有几分像,只是发髻上簪着的,正是这支焦黑的凤钗。画的落款是“万历甲辰,子念母。
这画……我把画递给灯芯,她的指尖刚触到画纸,突然尖叫一声,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画中女子的脸,正慢慢变得清晰,竟与灯芯一模一样。
是娘娘,灯芯扑通跪下,眼泪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是端妃娘娘!可……可这画里的,怎么是奴婢的模样。
我突然想起画的落款,子念母。端妃的儿子,不就是后来被贬到江南的瑞王,祖父的祖上,正是瑞王的近侍。
你再看看凤钗。我把钗递过去。灯芯颤抖着接过,拔掉钗头的珍珠,里面竟藏着卷极小的纸,展开是行娟秀的字:吾儿,母身边有灯婢,青衫绿裙,痣在眼角,见她如见母。”
灯芯瘫坐在地上,双丫髻散了一半:娘娘……娘娘把奴婢当成她了。
原来端妃自知难逃一死,怕儿子记不清自己的模样,便将贴身宫女的模样画下来,说,见她如见母。而灯芯扑火时,端妃的一缕魂附在了她身上,让她既能记得宫变,又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困在灯芯里百年。
老主人早知道了,灯芯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他留着这画,就是等奴婢自己想起来。
日子照旧过着,只是灯芯话少了。她总对着那幅画发呆,夜里帮我掖被角时,指尖的温度越来越凉,像快熄灭的灯。
转眼到了元宵。街上的花灯映得老宅的窗纸通红,灯芯却蹲在琉璃灯旁,用银簪挑灯芯,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灯芯,去街上看灯吗?我提着盏兔子灯,走到她身边。
她摇摇头,眼眶红红的:小姐,奴婢要走了。
琉璃灯里的红线,只剩细细一根,灯油也见了底,燃得忽明忽暗。油尽灯枯,原是这个意思。她抬头看我,眼角的痣像是洇开了,“百年前欠娘娘的,该还了。
我突然想起祖父留下的羊脂玉,那是块暖玉,据说能聚魂。我从妆奁里翻出来,塞进她手里:拿着,这玉能让你。
小姐,留不住的。灯芯把玉推回来,凤钗却塞进我掌心,把这个还给瑞王的后人吧,就说,娘娘没受苦。她站起身,青布衫在风里飘得像片叶子,奴婢本是要护着凤钗找小主子,如今找到了,心愿了了。
她转身走向琉璃灯,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灯火烧着的纸。小姐,往后夜里冷,记得把灯油晒暖些。这是她最后说的话。
琉璃灯,噼啪,一声,灭了。灯芯那根红线,化作灰烬,落在黄铜底座上,竟拼出个极小的“谢”字。
我抱着冰冷的琉璃灯,坐在空荡荡的穿堂里,直到天。快亮。
开春后,我按着画中的线索,找到了瑞王的后人。那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住在江南的老宅里,见了凤钗,老泪纵横:我家世世代代找这支钗,都说太祖母是被烧死的,原来。
他告诉我,瑞王临终前说,母亲身边有个青衫婢女,眼角有痣,若能找到她,定要好好待她,她是你祖母的半条命。
可她已经走了。我把灯芯的事告诉老人,他叹着气,从书房取出个匣子,里面是盏走马灯,灯壁上画着宫装女子梳头的样子。这是太祖母留的,说若见不到她,就把这灯传给后人,说她……总在灯里看着我们。
我看着那盏走马灯,突然想起灯芯唱过的调子,原来不是御书房听来的,是端妃教她的摇篮曲。
那年元宵,我又去了江南。瑞王的后人正在院子里挂走马灯,烛火一亮,灯壁上的影子活了,青衫婢女正给宫装女子梳头,两人的笑靥映在灯上,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你看,老人指着灯影,她们终是在一起了。
风吹过院子,走马灯,吱呀,转着,灯影里的婢女抬起头,眼角的痣闪了闪,像对我笑。我摸了摸袖中那块羊脂玉,是灯芯推回来的那块,此刻竟暖得像揣了团火。
回老宅后,我重新修整了琉璃灯,换了新的灯芯,添。了晒暖的灯油。每到元宵,就把灯点在穿堂里。灯影晃动时,总像有个青衫婢女在扫地,在研墨,在哼着带烟火气的调子。
我知道,她没走远。就像端妃的魂附在她身上,她的魂,也留在了这盏灯里,留在了每个需要陪伴的寒夜。
就像祖父说的:有些念想,能借着灯油燃百年,比人活得还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