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梅雨季,戏班后院的青石板总像泼了层油,滑得能映出人影。晚娘蹲在廊下洗戏服,皂角泡沫沾了满手,眼角却不住地瞟向那棵老槐树,自打三天前起,每到三更,树下就会传来“嗤啦、嗤啦”的声响,像有人在用丝线纳鞋底,密得能把人心都缝起来。
小姐,别瞧了,怪渗人的。丫鬟春桃端来一碗姜茶,手还在抖,“班主说那是耗子啃木头,您偏不信。
晚娘没接茶,指尖掐进掌心。耗子,她娘三年前难产断气那晚,也是这样的梅雨天,临终前攥着的红绣鞋,针脚密得就像此刻的声响。那鞋是给晚娘做的及笄礼,缎面红得像血,鞋头要绣朵并蒂莲,可针还没穿进最后一个布眼,娘就咽了气。
春桃,你听过谁家用丝线啃木头,晚娘的声音压得低,混着雨打芭蕉的声儿,“那线走得比我娘当年还匀。
春桃的脸“唰”地白了。她是娘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比谁都清楚,夫人绣活时爱哼《游园惊梦》的调子,纳鞋底的节奏能跟戏里的板眼对上。而这几日老槐树下的声响,分明就踩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拍子。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那“嗤啦”声又来了。晚娘揣着把剪刀,蹑手蹑脚地摸到老槐树下。月光透过雨雾筛下来,在树影里投出个穿红衣的身影,背对她坐着,手里的针线在鞋面上翻飞,红缎子在暗处泛着幽光。
“娘?”晚娘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丝线。
红衣人没回头,纳鞋底的手却停了。“晚娘,”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湿,“娘的鞋,还差最后一针。”
晚娘的腿一软,差点栽进泥里。这声音,跟娘弥留时气若游丝的语调分毫不差。她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忽见红衣人缓缓转过身,那张脸被密密麻麻的丝线缠满了,白生生的线在月光下发亮,把眼睛、鼻子、嘴都缝成了一团,只有眼角的地方,有暗红的液珠渗出来,顺着线缝往下淌,滴在红绣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啊,”晚娘吓得后退,剪刀“哐当”掉在地上。
别怕。红衣人举起手里的针线,针尖闪着寒光,娘只是想把并蒂莲绣完。她的手腕转动,丝线突然像活了似的飞过来,擦着晚娘的耳边钉进树干,尾端还沾着点湿冷的东西,腥气直冲鼻腔。
晚娘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血糊糊的黎明。接生婆王婶举着把带血的剪刀,冲爹喊:保小!只能保小,娘当时还睁着眼,喉咙里“嗬嗬”地响,手指死死抠着红绣鞋的缎面,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布里。后来她才从春桃嘴里听到,王婶收了对门李班主的银子,故意在剪断脐带时“手重了些”,李班主的婆娘跟娘同时怀了孕,两家都盼着能生下戏班的继承人。
王婶……就住在西厢房,晚娘的牙齿打颤,那把飞钉进树干的丝线,尾端的腥气跟当年娘血布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红衣人没说话,只是举起针线,朝西厢房的方向指了指。月光下,她脸上的丝线突然绷得笔直,像无数根细针,要刺破雨雾飞过去。
晚娘连滚带爬地跑回屋,捂住耳朵还能听见那“嗤啦”声,只是这一次,节奏快得像催命的鼓点。她缩在被子里发抖,直到天快亮时,声响才歇了。
第二天一早,西厢房就传出了惊叫。王婶被发现死在炕上,脖子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穿了喉咙,嘴角还挂着半块没咽下去的糕点。官差来查时,在她枕头底下翻出个红布包,里面裹着五十块银元,还有张字条,是李班主婆娘的笔迹:“事办妥,这是剩下的谢礼。
晚娘站在廊下,看着官差把王婶的尸体抬走,胃里一阵翻涌。她转身回屋,却见梳妆台上摆着样东西,正是娘当年没绣完的那双红绣鞋。鞋头的并蒂莲已经绣好了,针脚密得找不出一丝缝隙,只是右边那朵莲花的花瓣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指甲刮一下,竟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小姐,这鞋……春桃闯进来,看见鞋就尖叫,昨晚我明明锁进樟木箱了。
晚娘的指尖抚过鞋帮,缎面凉得像冰。她忽然发现,鞋跟内侧绣着行极小的字,是娘的笔迹:李妇怀的是双生女,怕压不住你,才下此毒手。
原来如此。晚娘想起李班主婆娘生娃那天,锣鼓喧天说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后来从没见那孩子出来过,倒是总在后院听见两个女娃的哭声。
嗤啦、嗤啦,老槐树下的声响又起了,比昨夜更急。晚娘抓起红绣鞋就往外跑,春桃在后面喊她也不回头。
红衣人还在树下,只是这次,她手里的针线穿进了自己脸上的线缝里,正一下下往外挑。丝线被扯断的声音刺耳极了,每挑断一根,她脸上就露出一块皮肉,模糊的五官渐渐清晰,正是娘生前的模样,只是脸色白得像纸,眼角还挂着血珠。
晚娘,娘要走了。娘的声音终于清亮了些,她把红绣鞋往晚娘怀里塞,“这鞋能护你,往后……好好唱戏,别学娘困在后院。
晚娘抱着鞋,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娘,您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娘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丝线,你爹他……其实早就知道王婶害我,只是他怕李班主抢了戏班,才装糊涂。这双鞋里,有他当年给我写的休书,藏在鞋楦里,你拿着去寻官差,他欠我的,该还了。
话音刚落,娘的身影就开始变淡,像被雨水洗过的墨痕。晚娘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湿漉漉的丝线。
第二天,晚娘拿着从鞋楦里找到的休书去了衙门。休书上写着爹早就知道李班主的阴谋,还收了他一百块银元,默许了这桩恶行。官差很快把爹和李班主婆娘都抓了,搜出的账本上记着,那所谓的“大胖小子”,是用两担米从乡下换来的男婴,李班主婆娘生的双胞胎女儿,早就被扔进了河里。
戏班散了,晚娘带着春桃离开了这座城。她没把红绣鞋扔掉,只是收进了包袱里。后来她成了名动一方的坤伶,唱《霸王别姬》时总穿双红绣鞋,台下的人都说那鞋好看,红得像燃着的火。
没人知道,每次卸妆后,晚娘都会把鞋拿出来,对着月光瞧。鞋头的并蒂莲在月下泛着柔光,像是娘在对她笑。有回春桃撞见了,问她在看什么,晚娘指着右边那朵莲花说:你看,这花瓣上的血,其实是娘的泪,她在为我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