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辞在北方站稳脚跟的第三年,终于有了一座带院子的房子。
院子不大,却被他种满了白菊。每年深秋,洁白的花瓣铺了一地,像极了江南谢家公馆里,月徊曾插在书桌上的那几枝。
这天午后,他坐在藤椅上(和当年谢家的那把一模一样),手里摩挲着两枚叠在一起的月形书签——刻着“徊”字的那枚,边角已被磨得发亮;刻着“辞”字的那枚,还崭新如初。
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个旧木盒,里面是月徊留下的东西: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拜伦诗选》,半罐早就过期的杏仁饼干(他一直没舍得扔),还有一张泛黄的素笺,上面“双月虽沉,余光永存”八个字,是他模仿了无数次,却始终学不像的笔迹。
“先生,北方的同志送来了新药,说是能治……”助手推门进来,话没说完,就看到谢景辞抬手,示意他别出声。
谢景辞的目光落在院子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穿蓝布裙的年轻姑娘,手里抱着一个药箱,正抬头看院子里的白菊,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助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道:“那是张医生的徒弟,今天来送药的,叫……”
“月瑶。”谢景辞的声音有些发哑,指尖紧紧攥着书签,指节泛白。
那姑娘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对着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月光落在水面上:“谢先生,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月瑶。”
她的名字里也有个“月”,她的笑容也很温柔,甚至连说话时轻颤的尾音,都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谢景辞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不是她,月徊的手腕内侧有块浅疤(那是她当年为了救他,被军阀的子弹擦伤的),而这个姑娘的手腕光洁如玉;月徊的眼底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忧伤,而这个姑娘的眼里,只有清澈的笑意。
可他还是忍不住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喜欢白菊?”
“嗯,”月瑶点点头,指着一朵半开的白菊,“我母亲说,白菊像月光,干净又安静。”
谢景辞的脚步顿住了。
这句话,月徊也说过。在江南那个下雨的午后,她坐在窗边,看着书桌上的白菊,轻声说:“你看这花,多像月光啊。”
阳光穿过白菊的花瓣,落在月瑶的脸上,明明晃晃的,却让谢景辞想起了江南的雨,想起了那个永远停留在深秋的下午,月徊闭上眼睛时,眼底最后那抹温柔的光。
“谢先生?”月瑶疑惑地看着他。
谢景辞回过神,扯出一个极淡的笑,眼底的红血丝却藏不住:“没什么。进来坐吧,我给你泡杯茶。”
那天下午,月瑶坐了很久。她聊起北方的雪,聊起学医的初衷,聊起对未来的憧憬,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谢景辞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句,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月瑶走的时候,谢景辞送了她一枝刚开的白菊:“路上拿着吧。”
“谢谢谢先生。”月瑶接过花,笑得眉眼弯弯。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谢景辞才缓缓松开手——两枚月形书签,已经被他攥得变了形。他知道,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月光,落了就是落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如果她能活下来,是不是也会像月瑶这样,在北方的阳光下,笑得这样明媚?
他回到院子里,拿起那本《拜伦诗选》,翻到夹着月徊头发的那一页(那是他后来整理她的遗物时,在书里发现的,一根雪白的发丝,像极了她的毛色),轻轻叹了口气。
风穿过院子,白菊的香气飘得很远。谢景辞知道,他会带着这两枚书签,带着这本诗集,带着对那轮落月的思念,一直走下去。
就像她最后写的那样——“余光永存”。
他要让她的余光,照亮他走的每一步路,直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后,谢景辞去世的消息传来,北方的同志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个旧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枚月形书签,一本旧诗集,和一张写着“双月虽沉,余光永存”的素笺。
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只听说谢先生一辈子未娶,院子里的白菊,年年秋天都开得格外好。
有人说,那是因为有月光,落在了他的院子里,一年又一年,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