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昭重新穿上铠甲的那一年，北境下了场罕见的暖雪。
雪粒子落在头盔上，簌簌地化了，像极了月徊当年撑着油纸伞送他回寺时，伞沿滴落的雨珠。他勒住缰绳，停在迦兰寺山门前，仰头望着那座熟悉的阁楼——晒经阁的壁画早已斑驳，飞天的衣袂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月徊画时，特意加重的那几笔柔和线条。
“将军，要进去歇歇吗？”副将低声问。
玄昭摇头，声音裹在铁甲里，沉得像冰：“不必。”
他翻身下马，徒步走上后山的崖边。三年了，雪崩的痕迹早已被风雪抚平，只有他亲手立的那块无字碑，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碑前总摆着一束新鲜的冰蚕花——是圆觉每日从寺里送来的，那孩子说，月姐姐生前最喜欢这花。
玄昭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冷的碑石。他查了三年，不仅查清了当年通敌的粮草官堂弟，还查到了更多——那本所谓的“家传医案”，根本不存在；月徊说的冰蚕花，镇北侯府药圃确实有种，却在她提及的那一年，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甚至连她住过的风语小筑，他派人翻修时，在墙缝里找到半片撕碎的纸，上面只有两个字：归期。
归期无凭。
他早该知道的。她像一阵风，来得突然，去得决绝，连一丝痕迹都不肯留下。可他偏要抓住些什么，比如这无字碑，比如她留下的那支断笔，比如每次站在这里时，心口那阵熟悉的钝痛。
“你说你见过太多遗憾，”玄昭对着空无一人的崖边低语，铁甲的指关节敲在碑上，发出沉闷的响，“可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我成了这世间最大的遗憾。”
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灌进他的甲胄，冷得刺骨。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跪在雪地里，手指冻得通红，却把裘衣披在他身上，说“我们回家”。
家。
他后来才明白，她从来不是他的家，只是路过他荒芜人生的一束光。光灭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夜。
正怔忡间，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圆觉提着一个食盒走过来，如今的小沙弥已能独当一面，只是看到玄昭时，依旧会红了眼眶：“将军，这是月姐姐教我做的菌子汤，她说……凉了就不好喝了。”
玄昭接过食盒，入手温热。他知道，圆觉又在说瞎话——月徊哪里教过他做汤？那孩子只是怕他总不吃东西，借着故人的名义，想让他多喝一口罢了。
他打开食盒，菌香漫出来，混着雪的清冽，像极了当年风语小筑里的味道。玄昭舀了一勺，温热的汤滑过喉咙，却没暖透心底的寒。
“她走的那天，”圆觉突然开口，声音怯怯的，“我在晒经阁的梁上，捡到她落下的一支笔。笔杆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玄昭，别等了’。”
玄昭的手猛地一顿，汤勺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我那时候不懂，”圆觉抹了把脸，“现在才明白，月姐姐早就知道会出事……她是故意的，对不对？她故意让你去找药，故意说那些话引你查案，故意……留在那里。”
故意让他爱上，再故意让他失去。
玄昭闭上眼，喉间涌上腥甜。他何尝没想过？可他不敢深想——若连她的离去都是算计，那他这三年来的执念，算什么？
“将军，”副将匆匆赶来，递上一份密报，“查到了，当年在侯府药圃当差的那个粮草官堂弟，死前曾见过一个女子，说她‘眼睛很静，像装着一片湖’。”
玄昭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捏紧密报，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张纸捏碎。原来她不是凭空出现的，原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藏着细密的网，而他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这张网里，直到她亲手收网，将他困在名为“意难平”的牢笼里，永世不得脱身。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脚印，也掩埋了碑前那束冰蚕花的最后一点艳色。
玄昭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无字碑，转身往崖下走。铁甲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不会再等了。
他要带着这份“遗憾”活下去，守着北境的万里河山，守着迦兰寺的晨钟暮鼓，守着她留下的所有痕迹——哪怕这些痕迹，全是她精心编织的假象。
因为这是她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多年后，玄昭成了北境的定海神针，一生未娶。据说他的书房里藏着一幅画，画中是雪域的风雪，风雪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像要乘风而去。
有新来的小勤务兵好奇，问副将：“那画里的人是谁啊？”
副将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叹了口气：“是将军的白月光。”
“白月光？”
“嗯，”副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挂在天上，看得见，摸不着，碎了之后，才更让人记一辈子的那种。”
那天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迦兰寺的钟声在雪夜里荡开，一圈圈传到很远的地方，像在为某个早已消散的灵魂，念着迟到了许多年的往生咒。而崖边的无字碑上，终于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埋进了这无尽的雪域里。
最近因作者要上学的缘故，可能更的有些慢，希望谅解🙏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