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那天,沈夕桐在教学楼的公告栏前驻足了很久。新生名单用红色水笔写在泛黄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她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风卷着梧桐叶掠过脚尖,她忽然想起江岫白临走前说的“等我给你寄信”,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
已经一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最后一封信停留在去年冬天,他说南方的蝉鸣比北方更聒噪,说新学校的篮球场是蓝色的,说“等你高二开学,我就攒够钱买张火车票,说不定能偷偷去看你”。信纸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用小字写着“别告诉别人”。
沈夕桐把那封信夹在语文课本里,翻书时总会不经意地看到。起初她以为是南方的雨季耽搁了邮路,后来写了两封回信都石沉大海,心里的不安便像藤蔓般悄悄蔓延。
“夕桐,发什么呆呢?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陈瑶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手里抱着一摞刚发的试卷,“听说这次摸底考你又是年级第一,太厉害了吧!”
沈夕桐回过神,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她跟着陈瑶往办公室走,走廊里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像一块块碎金。以前江岫白总爱踩着这些光斑跑过,校服衣角掀起的风里,带着洗衣粉的清香。
班主任把一张市级三好学生的推荐表放在她面前:“沈夕桐,你的成绩一直很稳定,这张表你填一下。”顿了顿又说,“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夕桐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她摇摇头:“没有,就是最近有点失眠。”
其实她知道,失眠的夜里,总会想起江岫白。想他是不是遇到了新的朋友,是不是觉得写信太麻烦,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
从办公室出来,陈瑶压低声音问:“你还在等江岫白的信啊?”
沈夕桐没说话,算是默认。
“别等了吧,”陈瑶叹了口气,“我听我在南方的表姐说,那边的重点高中管得可严了,说不定他根本没时间写信。再说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看你现在多厉害,年级第一呢。”
陈瑶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心里那层脆弱的期待。沈夕桐望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忽然觉得,也许真的该放下了。
那天晚上,她把江岫白寄来的所有信都整理出来,放进一个铁盒子里。信纸上的字迹从最初的龙飞凤舞,到后来的沉稳认真,每一笔都藏着少年的心事。她摩挲着最后那封画着笑脸的信,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铁盒锁进了衣柜最深处。
从那天起,沈夕桐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课间趴在窗台上望邮差,不再在笔记本上画梧桐叶,晚自习结束后总会多留一个小时,在空荡的教室里刷题。她的错题本写得密密麻麻,荧光笔标着不同颜色的重点,连老师都说“沈夕桐这股劲,考清北都有希望”。
只是偶尔在做数学题时,会突然想起江岫白讲题时敲她后脑勺的力道;在路过篮球场时,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穿着白衬衫、抱着篮球的身影;在看到银杏叶飘落时,手指会忍不住蜷缩起来。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沈夕桐在图书馆刷题到深夜。窗外的雪片簌簌地落,她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水雾。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江岫白出事了。”
沈夕桐的心跳骤然停摆,指尖冰凉。她以为是恶作剧,可那串号码的归属地显示是江岫白所在的城市。她颤抖着回拨过去,听筒里却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上课走神,做题出错,连最擅长的语文考试都差点忘了写作文。陈瑶看着她眼下的乌青,急得直跺脚:“你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啊!”
沈夕桐把那条短信给她看,声音带着哭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陈瑶也慌了神,赶紧托表姐打听。三天后,表姐的消息终于传来,字字句句都像冰锥扎在沈夕桐心上——
“江岫白在去年冬天出了车祸,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闯红灯的货车撞倒,颅内出血,一直在重症监护室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他爸妈怕影响别人,没告诉太多人……”
后面的话,沈夕桐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水溅在洁白的试卷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黑花。
去年冬天,正是她最后收到信的时间。
原来他不是忘了写信,不是有了新的生活,而是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连睁开眼睛都成了奢望。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疏远”,都是他无法言说的困境。
原来她在这边努力放下,他却在那边与死神拔河。
沈夕桐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哭不出声音。窗外的雪还在下,落满了操场,落满了屋顶,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一片纯白的寂静里。
她忽然想起江岫白信里写的“蓝色篮球场”,想起他说“等我去看你”,想起他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期待,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此刻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刺。
晚自习结束后,沈夕桐跑回宿舍,翻出那个尘封的铁盒。她把江岫白的信一封封摊在桌上,借着台灯的光一遍遍读,直到眼泪打湿了信纸,晕开了上面的字迹。
她找出一张新的信纸,提笔写下:“江岫白,你快点醒过来。”
写着写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想起初中时他帮她解围,想起他把伞塞给她自己淋雨跑开,想起他转学前那个傍晚,踢着石子说“下学期可能见不到了”时眼里的落寞。
原来那时的告别,就藏着这么多后来的波折。
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她不知道他所在的医院地址,甚至不知道该写给谁。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写在日记本里,每天晚自习后写几句:“今天物理考了全班第一,要是你在,肯定会说‘这题我早就教过你’”“学校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你寄来的那片银杏叶”“医生说你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南方的医院里,江岫白的妈妈正在给他读信。不是沈夕桐的信,是他车祸前写了一半的回信,就放在他校服口袋里。
“沈夕桐,北方是不是很冷了?记得多穿点衣服,你总爱漂亮穿得少……”字迹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车祸时被血浸染的痕迹。
江妈妈摸着儿子苍白的脸颊,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是北方寄来的,没有寄件人姓名,只写着“请转交江岫白”。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错题本,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最后一页画着两只依偎的小鸟,旁边写着“等你回来”。
她把错题本放在江岫白的枕边,轻声说:“小白,你看,有人在等你呢。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病床上的少年依旧安静地躺着,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停驻了两只白色的蝶。
北方的教室里,沈夕桐把那张市级三好学生的证书放进抽屉。她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握紧了手里的笔。她知道,现在能做的,就是带着两个人的期待,好好走下去。
等春天来临,等梧桐叶绿,等他醒过来的那天,她要告诉他,高二的冬天很冷,但她相信,他一定会穿过漫长的黑夜,带着南方的阳光,回到她身边。
而那些未抵达的信,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惦念,都会在重逢的那天,开出满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