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云州,黄沙贴着地面卷过,枯草在风中打着旋儿。一队外表朴素的马车在官道上行进,车辙深深。
马车里,却是另一番天地。熏香袅袅,软垫温暖,潇瑜皇后单手支额,侧躺在榻上小憩,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景明郡主司遥坐在她身侧,剑横于膝,闭目养神。
车外十余骑黑衣护卫,沉默如铁,正是陛下亲点的御林军精锐。
而这队人马后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另一辆马车,外加四骑,马车外表同样不起眼,随行的四人却分量不轻:
玄鹰司的副指挥使沈诀,御林军中郎将杨力,以及并骑而行的晋王祁元熠和御前女官盛云知。
盛云知的目光掠过前方皇后的车驾,心下了然——这条路,通往流放尹家的必经之地,娘娘此行的目的,不言而喻。
车内,陛下祁墨泽一身深蓝便装,慵懒地斜倚在软枕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皇兄,咱们这跟做贼似的,图什么呀?”祁元熠驱马靠近车窗,忍不住吐槽。
车内传来陛下理直气壮的声音:“怕扰了你皇嫂清净。”
祁元熠翻了个白眼,看向盛云知,低声道:“你信?”
盛云知唇角微勾,没接话。她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前方那个玄色面具的身影——玄鹰司副指挥使。那张冰冷的面具下,不知是何等容貌。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前方车辆的动静打断。
“皇后娘娘,前方驿站到了,尹家的人已押至。”司遥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皇后缓缓睁眼,眸中睡意顷刻消散,只余一片清冽寒光。她坐起身,理了理衣袖。
马车刚停稳,司遥便利落地翻身下马,却并未随皇后入内,反而径直朝后方那队“鬼鬼祟祟”的人马走去。
她走到陛下车驾前,抱拳行礼,声音清亮,不带半分波澜:“陛下,娘娘请您移步驿站。”
车内静默一瞬,随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陛下探出身,脸上瞧不出半分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唇角微扬,语气慵懒:

“哦?皇后发现得倒快。”他优雅地下车,理了理袍袖,便施施然朝着驿站走去。
盛云知挑了挑眉,与祁元熠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驿站大堂内,潇瑜皇后端坐于上首主位,虽只着一袭常服,那身红衣却依旧灼灼其华,她甚至没抬眼看进来的这一行人。

陛下极其自然地走到她左下手的位置坐下,姿态闲适,甚至还顺手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粗陶茶杯把玩了一下,仿佛只是来此品茗。
然而,当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眸子扫向堂下时,一股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威压便悄然弥漫开来,与皇后的冷冽气息分庭抗礼。
祁元熠和盛云知等人默契地侍立到两侧,如同壁画。
“带尹志安,及其家眷。”皇后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很快,戴着枷锁、形容狼狈的尹志安,眼神闪烁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狠厉的尹夫人张氏,以及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丫鬟仆役,被御林军押了上来。
尹志安抬头,见上首男女气度非凡,虽心中恐惧,仍存着一丝侥幸,颤声问道:“不知……不知是哪位大人传唤?可是……可是右相大人派来的?”他眼底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盼着是旧主回心转意。
盛云知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平稳,打破了他的幻想:“这位是当今皇后娘娘。”她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旁的陛下,见他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便心领神会地不再多言。
“皇后娘娘?!”尹志安如遭雷击,那点侥幸瞬间被碾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拼命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小女无知,胆敢构陷娘娘,罪该万死!千错万错都是臣教女无方,求娘娘开恩,饶过尹家上下性命啊!”
尹夫人也跟着磕头,眼神却偷偷往上瞟,带着不甘和急速的盘算。
皇后缓缓站起身,凤眸中没有半分对构陷之事的在意,那对她而言已是翻篇的尘埃。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织金的裙裾拂过满是灰尘的地面,声音冷峭:“尹大人,尹夫人,城南有位书生,名叫陈明远,今年春闱中了进士,本宫记得他为人温厚,家境虽贫,却常有善举,如今也算前途光明。你们,可认得?”
尹志安浑身剧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枷锁里。尹夫人的眼神瞬间慌乱,嘴唇紧抿。
皇后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愈发冰寒:“本宫还听说,他此前卷入一桩与侍女有染的丑闻,险些断送前程……巧的是,那侍女,似乎是尹夫人一位远亲的女儿?而这场风波,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你尹府内宅。”
她停在尹夫人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刃:“告诉本宫,此事,与你们有无干系?”
尹志安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语无伦次:“臣……臣不知……许是、许是误会……”
“误会?”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那为何本宫查到的证据确凿无疑?那场所谓的‘丑闻’,根本就是你二人精心设下,用来断绝尹美人念想的毒计!”
“是!是我们做的又如何?!”
尹夫人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卑微,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怨毒和激愤,她尖利的声音划破大堂的死寂:
“若不如此,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个蠢丫头跟着那个穷书生一辈子,让我们尹家永无出头之日,永远烂在泥里吗?!娘娘!您凤仪天下,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在夹缝里求活的人的艰辛!”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扭曲的恨意和不平:“这天下,谁不知道朝廷是右相与您二位只手遮天!我们被右相当作弃子,往日树敌无数,谁不想来踩上一脚?您手下那些官员,哪个不是看您脸色行事,他们又如何能容得下我们?!”
她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控诉:“皇后娘娘……您自小金尊玉贵,可知那微末小吏的衙门里,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我们无根无基,去了那里,只会被排挤、被倾轧,死得更快!我们只是想活!想活下去,不让全家老小跟着我们一起死!这有什么错?!”
“哦?是吗?”
一个清朗而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一直抱臂旁观的祁元熠缓步上前,脸上惯有的风流笑意淡去,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尹夫人身上。
“本王不才,倒也常行走于市井山水,见过真正在夹缝中求存之人。”他语气平和,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城西卖炊饼的老王,被恶霸逼得走投无路,是去京兆尹衙门口敲了鸣冤鼓,遇上了肯听民声的御史,才得以昭雪。南城书院的寒门学子,被权贵子弟夺了文章,是拿着残稿直接拦了吏部侍郎的轿子陈情,最终才得以正名。”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尹夫人闪烁的双眼:“他们,可比你尹家当初的处境艰难百倍。他们无钱无势,甚至无依无靠,唯一能倚仗的,便是一身硬骨和一份相信律法公道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