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刃（2）

尹夫人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语，唇边浮起一抹冷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与不甘：“殿下真是说得轻巧，您是天潢贵胄，自然遇得见青天！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您这样的好运道！”

她眼中迸射出混杂着恐惧和怨恨的光，“是！我夫君当初在工部，是想凭良心办事！他查河堤亏空，触怒了右相的人，结果呢？被构陷下狱，差点丢了性命！是我们散尽家财才捡回一条命！可谁还敢用他？！谁敢沾我们尹家的边？！我们只是不想死！我们是不敢硬扛，因为硬扛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我们只是……不得不选一条能喘气的路啊！”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底层挣扎者的绝望与偏执，让大堂内一时沉寂。

就在这时，盛云知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冰泉滴落深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尹夫人，你说得对，想活，没有错。”她缓缓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迷雾，“你们错在，把‘活下去’本身，当成了可以践踏一切、包括至亲血肉与人格尊严的唯一理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穿透力，直指核心：“你们畏惧右相的权势，不敢抗争，或许是形势所迫。”

“但你们转头，就将这份畏惧带来的无力与愤怒，尽数倾泻到了更弱者——你们亲生女儿的身上。你们不敢向真正的压迫者挥刀，便选择了向无力反抗的亲人抽刃，通过控制她、利用她，来换取你们内心的片刻‘安稳’与虚幻的‘希望’。”

她微微摇头，眼神澄澈而带着深沉的哀伤：“这不是‘不得不’，这是在无数次的选择中，你们早已习惯了用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你们怨恨世道不公，却用同样的不公去对待自己的骨肉，甚至在她心死寻短见之时，将她求死的念头也化作最后一枚可利用的棋子……这才是最可悲，也是最不可饶恕的地方。”

盛云知的话语，没有激烈的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人性弱点后的了然与沉重。

尹夫人张了张嘴，在那双仿佛能映照出她灵魂所有阴暗角落的眼睛注视下，竟一时语塞。尹志安更是将头深深埋下，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皇后深深看了一眼盛云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她收敛心神，威严而冰冷的声音为这场人性拷问画上句点：

“尹志安，张氏，任尔等有千般借口，卖女求荣，践踏人伦，心如蛇蝎，罪无可赦！”

“——赐五马分尸。”

冰冷的四个字，截断了皇后的话。

陛下缓缓起身，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膳加道菜。他顿了顿，目光漠然地扫过那些吓瘫的仆役：“其余知情、助纣为虐者，凌迟。”

尹夫人瞳孔骤缩，爆发出最后凄厉的尖叫：“你！你凭什么！皇后娘娘尚未——”

祁墨泽已踱到她面前，微微俯身。

“朕——”

“替朕的皇后做主，有何不妥？”

那个“朕”字，如同万钧雷霆，轰然炸响在尹氏夫妇耳边。尹志安猛地一抖，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他竟吓得失禁了，随即爆发出非人的哭嚎：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知错了！臣猪油蒙了心！求陛下看在、看在臣女也曾侍奉……”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恐惧已将他彻底吞噬。

尹夫人也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见了血：“陛下开恩！陛下开恩！民妇再也不敢了！都是右相逼我们的！都是……”

陛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求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厌恶与冰冷的漠然。

“现在知道求饶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来自九幽，“当初你们哄骗她，利用她，甚至算计着她死后，如何用她的尸骨向朕讨要恩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会不会痛？会不会恨？”

他微微偏头，目光掠过那些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仆役，最终落回尹氏夫妇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放心，朕会好好‘赏赐’你们的。尹家上下，一个都不会少。”

这句话彻底粉碎了尹氏夫妇最后的希望。尹志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白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尹夫人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瘫在地上，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身体无意识地抽搐。

陛下这才转身，看向皇后，眉头微挑，眼神里带着一丝“看我处理得干净利落吧”的意味，甚至隐隐有点求表扬的期待。

皇后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脸上并无快意，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与恻然。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径直向内间走去。

陛下脸上的那点小得意瞬间僵住，立刻化为小心翼翼，毫不犹豫地快步跟了上去，把一地的狼藉和后续都抛在了身后。

盛云知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御云军将死狗般的尹家诸人拖走，眼底静如寒潭。她心中并无波澜，只觉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祁元熠的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难得染上几分忧色。

他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过于平静的神情，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终是欲言又止，只默默收回视线。

这时，司遥走了过来，抬手轻轻拍了拍盛云知的肩膀。“没事吧？”她声音依旧简洁，却比平日温和些许。

盛云知缓缓摇头，目光还落在尹家人消失的方向，声线低沉：“只是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冷血无情的父母。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右相威逼利诱，尹美人不过是棋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难以消解的寒意：“没想到，亲手将她推上绝路，连她死后都要算计利用的，竟是她的至亲。”

司遥沉默片刻，她向来不擅宽慰，此刻更觉言语苍白，只低声应了句：“是啊。”

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满地尘埃中投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