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长安城西的醉仙楼。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木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楼下大堂里,酒酣耳热的江湖客正高谈阔论,说的是近日终南山一带出现的怪事——有人说看到了会飞的刺客,有人说撞见了白发老神仙,还有人赌咒发誓,说在半山腰的崖壁上见到了一朵会发光的花。
二楼临窗的雅间里,云凤已换作“苏医女”的装扮。一身月白长衫,腰间系着块玉佩,长发用木簪束起,脸上虽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冷出尘的气质。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壶碧螺春,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街景。
她来得不算早,却也不算晚。按照约定的时辰,裴九郎应该快到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云凤的目光落在楼下街角。那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正透过车帘的缝隙,悄悄往醉仙楼这边打量。
是血影门的人?还是淑妃那边派来的眼线?
云凤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自从那日终南山交手后,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暗处的视线里。这些人不敢在宫里动她,却未必不敢在江湖上对“苏医女”下手。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
裴九郎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劲装,腰间的长刀换了柄更轻便的短剑,显然是刻意收敛了锋芒。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羽林卫服饰的亲兵,手里捧着个黑色的木盒。
“苏医女久等了。”裴九郎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桌上的茶,“这碧螺春是江南新贡的,味道不错。”
云凤抬眸看他:“裴将军倒是懂茶。”
“略知一二。”裴九郎笑了笑,示意亲兵将木盒放在桌上,“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亲兵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卷,上面盖着内务府的朱砂印,墨迹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最上面一卷写着“开元三年西域贡品押运清单”,下面还压着几份“凝露香接收记录”,记录上的签收人一栏,赫然写着“礼部尚书 李嵩”的名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朱红印章,是淑妃父亲的私印。
云凤拿起清单,仔细翻看。开元三年,正是三年前裴九郎的师父遇害的年份。清单上明确记载,当年西域进贡的凝露香共有十盒,除了三盒送入后宫,两盒赏赐给了几位重臣,剩下的五盒,竟都标注着“暂存礼部库房,待陛下御批”。
“暂存?”云凤挑眉,“凝露香是贡品,按规矩应直接入库,怎么会暂存在礼部?”
裴九郎道:“我查过当年的卷宗,开元三年冬天,陛下染了风寒,后宫事务由淑妃暂掌。她以‘凝露香可安神’为由,奏请将部分贡品暂存礼部,说是方便太医调配药方。当时朝臣们只当是后宫琐事,没太在意,现在看来,恐怕是早有预谋。”
云凤翻到凝露香的接收记录,后面几页的记录明显有涂改的痕迹。原本写着“五盒”的地方,被人用墨笔改成了“三盒”,旁边的签收日期也往后挪了三天。
“改得倒是草率。”云凤指尖划过涂改的字迹,“这墨迹比旁边的新,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看来他们当时急着掩盖什么,连伪造都来不及做得更精细些。”
“不止这些。”裴九郎从木盒底层抽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我从羽林卫的旧档里找到的。开元三年腊月,城西的不良人据点曾遭人纵火,当时值守的五个不良人全被灭口,现场只留下一片枫叶——和中了‘木僵散’的人身边发现的枫叶,一模一样。”
云凤展开那张纸,上面是不良人遇害的卷宗,记录里提到,那五个不良人死前正在追查“礼部库房失窃案”,失窃的物品里,就有两盒凝露香。
“所以,”云凤将卷宗与清单放在一起,“当年失窃的凝露香,根本不是失窃,而是被李嵩和血影门勾结,偷偷运出了礼部?他们用凝露香调配‘木僵散’,杀了追查此事的不良人,再嫁祸给‘失窃’?”
裴九郎点头:“我师父当年正是负责不良人事务,他查到失窃案与礼部有关,想上奏陛下,结果还没来得及动笔,就中了‘木僵散’。”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些年我一直在查,却始终找不到证据,直到遇见你。”
云凤抬眸看他,忽然问道:“你师父的尸身,当年是如何处理的?”
“按不良人的规矩,火化了。”裴九郎道,“骨灰存放在城郊的义庄。”
“带我去看看。”云凤站起身,“或许能找到些遗漏的线索。”
裴九郎有些意外:“骨灰里能有什么线索?”
“‘木僵散’的毒素会渗入骨髓,就算火化,骨灰里也会残留一丝寒气。”云凤道,“我随身带着‘试毒石’,或许能测出些什么。”
裴九郎立刻起身:“好,我这就带你去。”
两人正要离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听说了吗?昨夜城南的百草堂被人烧了!老掌柜也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
“什么?百草堂?就是那个藏着神医苏医女的药铺?”
“可不是嘛!我今早路过,只看到一片焦黑的瓦砾,官府的人正在那儿查呢,说是像被人故意纵火……”
云凤的脚步猛地顿住。
百草堂被烧了?老掌柜不见了?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握着清单的手微微颤抖。老掌柜是她在江湖上最信任的人,也是她与外界联络的唯一桥梁。那些人烧了百草堂,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想用老掌柜逼她现身。
“苏医女?”裴九郎察觉到她的异样,“你没事吧?”
云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怒,眼底的慌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没事。”她将清单和卷宗仔细折好,放进怀里,“先去义庄。”
裴九郎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没有多问,只是对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悄悄退了出去,显然是去安排人手追查百草堂的事。
两人走出醉仙楼,街角的青布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云凤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血影门的人动作这么快,看来刘忠在宫里传递消息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上车吧。”裴九郎不知何时牵来了两匹马,“骑马去义庄,能快些。”
云凤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缰绳。她的骑术是在终南山学的,师父说江湖儿女不能只会轻功,骑术和剑术一样重要。此刻她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怯,看得旁边几个酒客都愣了愣。
两匹马疾驰出城西,往城郊的义庄赶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起云凤的长发。她伏在马背上,目光望着前方的官道,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老掌柜的声音——“公主,万事小心”“老奴这条命,早就该给您师父了”“血影门的人最是阴狠,您千万不能大意”。
老掌柜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曾用“搜魂针”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老人,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
义庄坐落在城郊的乱葬岗旁,是一间破旧的瓦房,门口挂着两串褪色的纸钱,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守义庄的是个瞎眼的老嬷嬷,平日里靠给死人缝寿衣过活,见有人来,摸索着从屋里走出来:“是……是裴将军吗?”
“张嬷嬷,”裴九郎翻身下马,“我来取三年前存放的骨灰。”
“哦,记起来了,是那个不良人统领的骨灰。”张嬷嬷领着他们往屋里走,“一直好好收着呢,就在最里面的架子上,贴着‘卫’字标签的那个坛子。”
义庄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腐朽的气息,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骨灰坛,每个坛子上都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死者的姓氏和入庄的年份。
云凤跟着裴九郎走到最里面的架子前,果然看到一个黑色的陶罐,上面贴着“卫”字标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开元三年腊月入庄”。
裴九郎取下陶罐,入手微沉。他轻轻抚摸着罐身,声音有些沙哑:“师父,我来看你了。”
云凤从袖中取出一块莹白的玉石,正是她所说的“试毒石”。这玉石是隐世门派的信物,遇毒会变色,毒性越强,颜色越深。她将玉石贴在陶罐上,静静等待。
片刻后,玉石的边缘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
“有毒。”云凤低声道,“虽然很淡,但确实是‘木僵散’的寒气。”
裴九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愤怒:“果然是他们!李嵩!淑妃!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云凤收回玉石,“我们只有这些清单和骨灰里的毒素,不足以扳倒礼部尚书。他们在朝中根基深厚,若是没有铁证,只会打草惊蛇。”
裴九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你说得对。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云凤看着陶罐,忽然道:“张嬷嬷,三年前送这位死者来义庄的人,是谁?”
张嬷嬷想了想,摇了摇头:“记不清了……那天雪下得很大,来的是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把骨灰放下就走了,没说名字。哦,对了,他临走时掉了个东西,被我捡到了。”
“什么东西?”云凤和裴九郎同时追问。
张嬷嬷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生锈的铁牌,牌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影”字。
“影”字铁牌?
云凤拿起铁牌,放在指尖仔细查看。这铁牌的材质很特殊,不是寻常的铁器,上面的锈迹下似乎还刻着细密的纹路。她忽然想起独眼龙腰间的令牌——血影门的令牌上,也有类似的纹路。
“这是血影门的底层弟子令牌。”裴九郎的声音带着震惊,“送我师父骨灰来的人,竟然是血影门的人?”
云凤的指尖在“影”字上轻轻划过,忽然明白了什么:“不是送骨灰的人,是杀你师父的人。这枚令牌,是他不小心掉在这里的。”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血影门的弟子等级森严,底层弟子的令牌上刻着‘影’,中层刻着‘血’,高层才刻着‘血影’二字。能参与暗杀不良人统领的,至少是中层弟子。”
“中层弟子……”裴九郎皱眉,“我查过血影门的资料,中层弟子里,有个叫‘鬼手’的人,擅长用毒,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鬼手?”云凤将铁牌收好,“这个名字,倒是和‘木僵散’对上了。”她看向裴九郎,“我们得找到这个人。只要能抓住鬼手,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血影门的高层,甚至是淑妃父女与他们勾结的直接证据。”
裴九郎点头:“我立刻让人去查鬼手的下落。”
“等等。”云凤叫住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查。血影门的人眼线众多,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找鬼手,只会提前杀人灭口。”她想了想,“你有没有信得过的江湖人?最好是那种不起眼,却消息灵通的。”
裴九郎沉吟片刻:“丐帮的帮主,‘铁拐李’。他早年受过我师父的恩惠,为人仗义,消息网遍布长安,应该能帮上忙。”
“好。”云凤道,“你去联系铁拐李,让他暗中查鬼手的下落。我去查礼部库房的那五盒凝露香,到底被运去了哪里。”
两人走出义庄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沉。远处的长安城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藏着无数秘密。
“苏医女,”裴九郎忽然开口,“百草堂的事,我已经让亲兵去查了。若是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云凤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裴九郎看着她,眼神认真,“你一个人查礼部库房,太危险了。淑妃父女在那里布了不少眼线,若是被发现……”
“我知道分寸。”云凤打断他,翻身上马,“我是苏医女,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公主。”
话音未落,她已经策马疾驰起来,月白的长衫在风中展开,像一只掠过荒原的白鹭,很快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裴九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知道,这个看似清冷的“苏医女”,骨子里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就像终南山崖壁上的解语花,看似柔弱,却能在风雨里扎根生长。
只是,长安的风雨,比终南山的更烈。
他转身对亲兵道:“备马,去丐帮分舵。另外,加派人手盯着礼部库房,若是看到苏医女的身影,不要惊动她,只远远跟着,确保她的安全。”
亲兵领命而去。
裴九郎翻身上马,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眉头紧锁。他有种预感,接下来的日子,长安不会太平了。而他和这位神秘的苏医女,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远比想象中更凶险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