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几位重臣并未立刻散去,而是默契地移步至偏殿一处值房,继续商议细则。宫人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掩上门。
王铮亮率先开口,拿出随身带着的算盘和账目:“楚生方才所言,以州县分担和皇商协理为主,此议甚好。我已粗略算过,若江南三州、河东两府能分担两成接待费用,再由几家大皇商负责修缮与部分物资,户部拨付三十万两确已足够,且能余出五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苏醒执笔快速记录,沉吟道:“鸿胪寺那边我去协调。哪些场面必须做足,哪些可以酌情从简,需得列出详细章程,免得那帮老学究又搬出祖制来絮叨。”
张远拍着胸脯:“京城巡防和仪仗布置包在我和栎鑫身上!保证那些使臣一进京,就看到咱们兵强马壮、街市井然的样子!”他转头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陆虎,“虎子,你们那边各国使臣的底细、喜好,尤其是可能暗藏的心思,得多费心打探清楚,及时互通消息。”
陆虎正从袖子里摸出一包芝麻糖,闻言赶紧点头,腮帮子还鼓着一块:“放心醒哥,包在我身上!我这就让手下那些小子们动起来,连他们使臣早上爱吃咸的还是甜的都给他打听明白喽!”说着又掰了半块糖很自然地递给旁边的王栎鑫。
王栎鑫接过糖塞嘴里,眼睛却盯着桌上初步划定的京城布防图,手指点着几处关键城门和驿道:“远哥,这几处增派的兵力必须是最精锐的,明着是仪仗,暗里要能随时应变。还有,使臣入住别馆后,明岗暗哨也得布置好,既要让人挑不出失礼,又不能让他们瞎摸乱逛。”
陈楚生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讨论,偶尔在王铮亮核算遇到阻滞时提点一句,或在苏醒与张远、王栎鑫的方案有冲突时,三言两语切中要害,给出更周全的建议。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王栎鑫身上,看他专注部署时微蹙的眉头,看他与张远争论时激动的神情,看他下意识揉捏之前受伤左臂的小动作。
商议了近一个时辰,大致方略终于敲定。几人皆松了口气。
王铮亮收起算盘,笑道:“总算有点眉目了。今日便到此吧,具体细节明日再议。”
众人起身准备离去。王栎鑫却还拉着张远,对着那布防图比划最后两处细节。
陈楚生走到王栎鑫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栎鑫。”
“生哥?”王栎鑫抬头,眼中还带着未褪的专注和锐利。
“巳时了。”陈楚生道。
王栎鑫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苏醒“噗嗤”一笑,用扇子点了点张远。
张远猛地一拍脑袋:“哎呦!忘了忘了!栎鑫,对不住对不住,说好辰时末就去校场的,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快走快走!”他连忙拉着还在懵的王栎鑫就往外走。
王栎鑫被拉得一个趔趄,这才想起之前和张远约好要去京营检验新阵法的演练,顿时也急了:“远哥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这不商量正事给忘了吗!”
两人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值房内,王铮亮无奈摇头:“这俩活宝……”
陆虎把最后一点芝麻糖碎屑倒进嘴里,含糊道:“亮哥,生哥,醒哥,那我也先去忙了!”说完也一溜烟跑了。
苏醒笑着摇头,对陈楚生道:“生哥真是心细如发,连栎鑫和张远约了校场演练都记得。”
陈楚生面色如常,整理了一下衣袖:“恰好听到罢了。”他起身,对王铮亮和苏醒微一颔首,“我也去兵部一趟,六国朝拜期间,各地边关的防务也需再次确认,以免有人趁机生事。”
“生哥辛苦。”
陈楚生离去后,王铮亮看着他的背影,对苏醒叹道:“他哪是恰好听到。分明是时刻都留意着栎鑫的动静,连这种小事都放在心上。”
苏醒摇扇轻笑:“亮哥如今才看清?生哥对栎鑫,那可是放在心尖上惦念着。不过也好,有生哥看着,栎鑫那跳脱的性子也能稳当些。”
而另一边,王栎鑫和张远骑马疾驰赶往京郊大营。
“远哥你真是的!差点误了正事!”王栎鑫一边控马一边抱怨。
张远冤得很:“我那不也是正事吗!谁让你一讨论起布防就没完没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戏谑,“还是生哥记性好,专门提醒你。我说栎鑫,生哥对你可是真上心啊,连这种小事都记得。”
王栎鑫耳根一热,挥鞭虚抽了一下张远的马屁股:“少胡说!生哥那是……那是关心军务!怕我们延误演练!”
张远躲闪着大笑:“是是是,关心军务!特别关心你王大将军负责的军务!哈哈哈!”
笑闹声洒了一路,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奔向尘土飞扬的校场。而关于六国朝拜的种种筹备,也在各方紧锣密鼓的推进中,悄然铺开。
京郊大营,烈日当空,黄沙地被踩得坚实。数千兵士列阵,鸦雀无声,只闻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王栎鑫与张远高踞点将台,面色肃然。台下,新演练的“锋矢破阵”正到了最关键处。中军变阵,两翼突前,如同利箭离弦,直刺假想敌阵心。
“鼓点!跟上!”王栎鑫厉声喝道,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阵型变化。
战鼓节奏陡然加快,士兵们吼声震天,步伐踏得地动山摇,攻势凌厉,杀气腾腾。
然而,就在锋矢阵型即将彻底凿穿“敌阵”的刹那,右翼一名指挥的校尉似乎求胜心切,号令稍早了一瞬,导致右翼突前过多,与中军衔接处瞬间露出一个细微的破绽!
“停!”王栎鑫猛地站起身,声音穿透整个校场。
鼓声骤停,数千人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点将台上那位年轻的太尉身上。
王栎鑫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他一把抓过令旗,几步跨下点将台,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疾驰至阵前。
马蹄溅起尘土,他勒马停在那名校尉面前,马鞭直指那处因冒进而产生的薄弱点,声音冷得像冰:“赵校尉!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贪功冒进,罔顾左右!若这是真实战场,你这一个破绽,足以让整个右翼被敌人拦腰斩断,进而冲垮中军!你担待得起吗?!”
那赵校尉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抱拳道:“末将知错!末将一时心急……”
“心急?”王栎鑫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扫视着右翼所有士兵,“战场上,敌人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吗?你们是一个整体!不是逞个人英雄的地方!一根箭矢,若有一根羽毛长错了位置,就射不中靶心!一个军阵,若有一处配合失误,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调转马头,面向全军,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们累!知道你们苦!但平日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六国使臣不日即到,你们想让那些番邦外使看到的就是这样漏洞百出的阵仗吗?想让别人笑话我天朝军队徒有其表吗?”
“不想!”数千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天。
“大声点!我没听见!”
“不想!!!”吼声更加震撼,带着被激发出的血性和羞愧。
“好!”王栎鑫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面孔,“赵校尉,罚饷一月,杖二十!右翼全体,今日加练两个时辰!这个锋矢阵,练不到完美无缺,谁也不准吃饭休息!包括我!”
“是!”没有任何人抱怨,只有更加坚定的回应。
王栎鑫甩镫下马,将马鞭扔给亲卫,竟真的走入军阵之中,亲自站在了右翼那个薄弱的位置上:“看我的动作!听我的号令!重新开始!”
张远在点将台上看着,忍不住对身旁的副将低声道:“栎鑫这小子,狠起来是真狠啊……不过,这帮兵蛋子就得这么练!”
副将由衷感叹:“王太尉虽年轻,但这股劲头和对军务的较真劲儿,真是不服不行。”
整整一个下午,校场上杀声不断,尘土飞扬。王栎鑫始终与士兵一同操练,声音已然沙哑,汗水湿透重衣,却依旧目光炯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号令都力求精准完美。
夕阳西下,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时,阵型终于演练得如臂指使,再无丝毫滞涩破绽。
“收兵!”王栎鑫终于下令,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士兵们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却格外亮,看着王栎鑫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与信服。
王栎鑫这才感觉左臂旧伤处因长时间用力而隐隐作痛,喉咙也干得冒烟。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点将台。
张远递过水囊:“快喝点,嗓子还要不要了?”
王栎鑫接过,仰头灌了好几口,才喘着气笑道:“这下……应该能见人了。”
“何止能见人,”张远捶了他一下,“简直吓死人。我看那些使臣要是看到这场面,晚上都得做噩梦!”
两人正说着,一名亲兵快步跑来:“将军,侯爷来了。”
王栎鑫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陈楚生不知何时已到了校场边,正负手而立,安静地看着这边。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看不清表情。
王栎鑫连忙整理了一下狼狈的仪容,快步走过去:“生哥,你怎么来了?”
陈楚生目光在他汗湿通红的脸颊和明显疲惫却发亮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下意识微微护着的左臂,淡淡道:“路过。看你练兵。”
他从身旁侍从手中接过一个食盒,递给王栎鑫:“宫里新做的冰糖雪梨羹,润肺止咳。”
王栎鑫接过,触手温热,心里顿时也暖烘烘的:“谢谢生哥!”
陈楚生对张远抛了汗巾:“远远也辛苦了。”
张远顺利接下一笑:“不辛苦不辛苦!生哥,这‘路过’送东西才辛苦。”
王栎鑫耳根一热,偷偷踹了张远一脚。
陈楚生仿佛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只对王栎鑫道:“练完了就早点回去歇着,别逞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你也是”说着指了指张远。
“知道啦生哥,我收拾一下就走。”王栎鑫捧着食盒,笑得见牙不见眼。
陈楚生这才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看着陈楚生的背影消失,张远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王栎鑫,挤眉弄眼:“啧啧,‘路过’~ 谁不知道靖安侯府和京郊大营根本不在一个方向。这雪梨羹送得可真及时啊~”
王栎鑫抱着温热的食盒,心里甜得跟什么似的,嘴上却硬:“生哥那是关心军务!怕我把嗓子喊坏了耽误正事!”
“哦~关心军务~”张远拉长了声音,笑得极其欠揍,“是是是,特别关心王大将军您一个人的‘军务’!”
“远哥你找打!”
夕阳下,两个年轻将军笑闹着,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而那碗恰到好处的冰糖雪梨羹,甜意一直从喉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