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镇国公府紧紧包裹。我坐在书房的烛火下,指尖冰凉,心却像在油锅里煎炸。刘婶的口供就摊在桌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可我知道,单凭这个,还动不了任诗翠的根本,更撼不动她背后的太子。
我需要借力,借一股足够强大、足够超然的力量,来将这场后宅阴私,变成一场足以震动朝堂的风波。
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作人那张冷峻的脸,和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他提醒我“倦魂散”,是出于祭司的职责,还是别有深意?我不得而知,但我必须赌一把。赌他对皇室并非铁板一块,赌他对这种阴毒禁术的厌恶,赌我身上那点模糊的、可能与母亲身世有关的秘密,能引起他一丝探究的兴趣。
提笔蘸墨,我在素笺上写下寥寥数语:“多谢大人日前提点,毒源已现。今夜亥时,恭请大人过府一叙,事关西南‘倦魂’,及更久远之事,望大人拨冗。”“更久远之事”,这是一个模糊的钩子,我希望它能钓起这条深不可测的大鱼。
信送出去了,我的心也悬了起来。亥时将至,书房里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映着我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我在赌,赌注是我的性命,是镇国公府的未来。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落地声,几乎微不可闻,但一直高度戒备的我立刻捕捉到了。影七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响起:“主人,大祭司到了。”
他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紧涩,我扬声道:“请大人进来。”
门被无声地推开,顾作人依旧是一身玄衣,仿佛是从夜色中凝结而出的一道影子。他迈步进来,目光先是扫过这间不算宽敞的书房,最后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任小姐的信,很有意思。”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倦魂散’乃西南禁术,宫中亦鲜有人知。你说……更久远之事?”他重复着信中的关键词,目光锐利,等着我的解释。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桌上那份刘婶画押的口供轻轻推到他面前。我的动作尽量保持平稳,不泄露一丝内心的波澜。“大人请看。下毒之人已然招认,幕后主使,是我那好堂姐任诗翠。而她,与东宫往来密切,大人您是知道的。”
顾作人修长的手指拿起供词,快速浏览着。烛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我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他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姐妹倾轧竟用上了此等阴毒禁药,而且直接牵扯到了当朝太子。这已不仅仅是内宅争斗了。
“你欲如何?”他放下供词,看向我,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所有伪装,“将此供词公之于众?恐怕未必能动摇东宫根基,反而会打草惊蛇,为你,为镇国公府,招致灭顶之灾。”他说的是事实,也是警告。
“霜儿岂敢如此天真。”我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霜儿只需大人……在明日,在陛下面前,做一个见证。见证镇国公府内发生的一切,见证这‘倦魂散’的存在与其毒性之烈。无需大人多言,只需大人站在那里,点明此物之害。其余之事,霜儿自有分寸。”我要的不是他直接与太子为敌,而是他超然的身份和权威,来为这件事背书,让陛下无法等闲视之,无法轻易压下。
顾作人沉默了片刻,书房里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道:“你如何确信,本座会帮你?”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我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他深邃得令人心慌的眼眸:“霜儿并非求大人相助,而是恳请大人,维护一个公道。大人司掌祭祀,沟通天地,维护的应是世间清正之气,而非坐视蝇营狗苟之徒用此魑魅魍魉之术害人。此等毒物,难道不该呈于天日之下,受律法制裁?”我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更何况,此事或许也并非与大人全然无关。太子殿下对祭司一脉的势力,似乎一直颇为忌惮甚至有意排斥。今日他能用此毒对付我一个弱质女流,来日,若觉祭司一脉碍事,又会如何?”
最后这句话,我几乎是贴着底线说的。我在提醒他,我们或许有着共同的、潜在的对手。太子华明俊的野心和冷酷,我比谁都清楚。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我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我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沉重而充满估量。
良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本座会入宫,与陛下商议秋祭事宜。”
成了。他答应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几乎让我虚脱,但我强行撑住了,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多谢大人。”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他走后,我靠在椅背上,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与顾作人打交道,每一次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耗费的心神难以计量。
但我没有时间休息。我起身,去了母亲的锦瑟院。
母亲显然还未歇息,见我深夜前来,且脸色虽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心知必有大事。她屏退了左右,紧张地拉住我的手:“霜儿,怎么了?”
我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略去了顾作人部分,直接将“倦魂散”之事、刘婶的供词以及我明日的计划和盘托出。
母亲听得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又是后怕又是愤怒,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他们竟敢……我苦命的儿啊。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她紧紧抱住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母亲,女儿没事,真的没事。”我安抚地拍着母亲的背,感受着她身体的战栗,心中酸涩无比。待母亲情绪稍稳,我犹豫了片刻,终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的疑问,“母亲,女儿此次中毒,老郎中说……那毒药对女儿的效果似乎比常人更烈些?他隐约提及,似与某种特殊的血脉体质有关?”
这是我根据老郎中的疑点、前世记忆碎片的大胆猜测。
果然,母亲闻言,身体猛地一僵,抱着我的手臂都收紧了些。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深的恐惧,有难言的哀伤,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沉重过往的叹息。她抚摸着我的脸颊,指尖微颤,低声道:“霜儿,你长大了……有些事,或许真的该让你知道了。你外祖家……并非普通人家。我们这一脉,祖上源自前朝皇族旁支,血脉……确实特殊,于药理一道,与常人有异,更容易受到某些奇毒诡术的侵害,但也也对另一些东西,有着常人不及的抵抗之力。”
她说得依旧含蓄,但已足够证实我的猜想。
前朝遗孤。这个身份像一块巨大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它既是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但在此刻,或许……也能成为我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牌?至少,它解释了我为何对“倦魂散”反应如此剧烈。
“母亲放心,”我反握住母亲的手,用尽全力传递给她力量和决心,“此事天知地地知,你知我知。女儿绝不会让任何人借此伤害您,伤害我们家。明日,女儿便要为自己,也为家族,讨回一个公道。”
母亲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天真烂漫,而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决绝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当年在沙场上纵横捭阖的丈夫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欣慰交织,最终,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和我一样坚定:“好,娘信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娘……永远在你身后。”
这一夜,镇国公府的两处院落气氛截然相反。
一处,是我在孤灯下运筹帷幄,将每一步棋都推演到极致;另一处,是任诗翠还在做着太子妃的酣梦,尚不知自己已然大祸临头,命运早已被他人牢牢攥在手中。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风暴正在无声地凝聚。而我,已经做好了迎接它的一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