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我便已起身。秋雨为我梳妆时,手有些微颤,近些日子我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她在担心。镜中的我,脸色依旧苍白,刻意未施脂粉,只唇上点了极淡的胭脂,免得看起来太过死气沉沉。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更衬得我弱质芊芊,是十足十的受害者的模样。
“小姐,一切都会顺利的,对吗?”秋雨最后为我簪上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声音里带着祈求。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给予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该做的准备都已做了。今日,我们只是去陈情,去讨一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公道。”话虽如此,当我见过传给我进宫面圣旨意的公公,踏上前往皇宫的马车时,手心依旧沁出薄汗。我知道,我递交的不仅仅是一份诉状,更是一把投向深宫静湖的石子,必将激起千层浪,而这浪头最终会砸向谁,连我也不敢全然预料。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来自镇国公府的紧急奏报和一包证物,通过特殊渠道,在今日凌晨直接呈送到了华翰海的御案上。而“好巧不巧”的是,大祭司顾作人入宫与陛下商议秋祭。
我垂首跪在下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案后那道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目光。华翰海,这个前世在临终前最终默许了我家族覆灭的帝王,此刻正因我的“胆大妄为”而震怒,或许,也因那包“倦魂散”背后的意味而惊疑。眼角余光能瞥见侧前方那道玄色的身影。顾作人静立在那里,如同山巅孤松,自成一方天地,与这富丽堂皇的御书房格格不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迫使陛下无法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后宅不宁”。
华翰海再次审视着那份详细记录了下毒过程、并有画押口供的奏本,以及那包“倦魂散”毒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顾作人淡淡开口:“陛下,此毒名为‘倦魂’,源于西南巫蛊禁术,阴毒异常,能悄无声息夺人性命。出现在国公府内院,毒害的还是即将参选太子妃的嫡小姐,事关重大,恐非简单宅斗。”
他的话,给此事定性升格了——不仅仅是内宅阴私,更是涉及禁术、谋害准皇室成员的重罪。
华翰海勃然大怒。他确实想打压镇国公,但绝不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还可能引火烧身的方式。尤其还牵扯到太子。一旦处理不好,皇室颜面何存?更何况,大祭司已然知情,他想压都难。
这等阴私之物,太子是如何得到的?他一个储君,私下结交西南藩国,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除掉一个碍眼的女子?还是……在暗中经营连朕都不知道的势力?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子近年来愈发沉稳、却也愈发难以捉摸的神情。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登上这九五之尊之位的,对权力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猜忌,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
“朕还没老呢。”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他猛地将奏报掷于案上。太子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今日能为了铲除异己、拉拢势力而动用禁药,明日……是否就敢将这药用在……用在朕的身上?
“查。给朕彻查。”陛下怒吼道,“将一干人等全部带入宫中。朕要亲自审问。”
宫中禁卫迅速出动,任诗翠、刘婶以及相关人证物证全部被带至偏殿。
任诗翠起初还想狡辩,哭得梨花带雨,口口声声冤枉,暗示是我陷害。但在刘婶的指认、物证面前,以及顾作人冷冽地点出“倦魂散”特性与来源后,她的辩解变得苍白无力。
陛下厉声质问:“说。此毒从何而来?是否有人指使?。”
任诗翠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磕头:“陛下。陛下饶命。臣女……臣女也是一时糊涂。是……是有人逼我的。是有人告诉我,只要……只要堂妹身子不好,无法参选,我……我便有机会。臣女鬼迷心窍,臣女知错了。求陛下开恩啊。”
她这话看似在求饶认罪,却故意模糊了关键信息,试图将主谋推给一个虚无的“有人”。
华翰海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侥幸和试探?他怒极反笑,声音冰寒刺骨:“哦?有人逼你?是谁?说出来,朕或许可以饶你不死。”
任诗翠浑身一颤,太子的警告言犹在耳,她哪里敢直接说出名字?她眼神惊恐地乱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此时,当听到任诗翠那套“有人逼我”的含糊说辞被质问时,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殿中:“陛下,臣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堂姐。”
得到陛下的首肯,我转向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的任诗翠。看着她那副狼狈不堪、与平日娇艳模样判若两人的姿态,我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冰冷的厌恶。就是这个人,前世今生,一次次将毒手伸向我。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困惑,仿佛真的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堂姐,你口口声声说有人许诺你,只要我无法参选,你便有机会。妹妹愚钝,实在想不通,这‘机会’所指为何?是成为太子妃的机会吗?”
“太子妃”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偏殿每一个人的耳边。我清楚地看到任诗翠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怎么……”
话一出口,她便知失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死死捂住了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够了。这半句失言,比任何完整的指控都更有力。它直接将太子华明俊拖入了这滩浑水的中心。
陛下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可怕,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混合着猜忌和杀意的阴沉。他看向任诗翠的眼神,已经没有任何温度。
我趁热打铁,继续用那种看似平静,实则字字诛心的语气说道:“堂姐,你可知你所用的‘倦魂散’,乃是西南禁术,寻常人根本无从获得。你能轻易拿到此物,妹妹实在好奇,这背后‘逼你’、‘许诺’你的人,手眼究竟通天到了何种地步?竟连这等宫廷禁物都能弄到,用来残害国公嫡女,动摇国本?”
“残害国公嫡女”是事实,“动摇国本”则是我扣上的帽子。我要让陛下明白,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女子之间的争斗了。
任诗翠彻底崩溃了。她看着我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看着陛下那杀意弥漫的脸,看着周围人或鄙夷或恐惧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太子绝对不会救她,反而会第一个让她闭嘴。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下,她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指着我,又哭又笑地嘶喊起来:“是你。都是你。凭什么你能是国公嫡女。明明太子殿下心里最先看中的人是我。要不是你挡了我的路……我也不会……殿下也不会让我……呜呜……我不想死……殿下说过会保我……”
她的话语混乱不堪,但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一幅清晰的画面已然呈现:太子最初属意任诗翠,但为了拉拢镇国公与我定亲,这引起了爱慕太子的任诗翠的嫉妒。太子利用了这份嫉妒许诺了任诗翠未来,指使她用阴毒手段铲除我这个“障碍”。
这些疯话,如同最后几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陛下对太子的信任,也宣判了任诗翠自己的死刑。
“够了。”陛下的暴喝如同惊雷,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任诗翠的每一句疯话,都是在将皇室的丑闻扒出来示众。
他目光阴鸷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瘫软如泥、已然精神崩溃的任诗翠身上,声音如同数九寒冰:“毒妇任诗翠,构陷堂妹,手段歹毒,攀扯储君,罪无可赦。打入死牢。一应相干人等,严惩不贷。”
他没有提太子一个字,但那句“攀扯储君”已经表明了态度,陛下终究是对太子起了疑心。
为了保住太子,不使皇室声誉扫地,陛下必须快刀斩乱麻。
任诗翠,你这把刀,终于还是狠狠地反噬了你的主人。
我只是垂首敛目,听着陛下的判决,心中冷笑。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陛下不可能因此废太子,但经此一事,太子声望受损,帝心已失,未来变数大增。而任诗翠,彻底完了,等待她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或许某天就会“病逝”狱中。
这就够了。斩断了太子一臂,也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了喘息之机。
“臣女,谢陛下隆恩。”我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案件了结,众人退出御书房,走在长长的宫廊下,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却驱不散这深宫固有的阴冷。我微微放缓了脚步,感觉到身后那道玄色的身影渐近。
顾作人与我并行了一段,彼此无言。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冰棱:“小姐好手段。”
我侧过头,看向他。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若非大人仗义执言,此事未必能如此顺利。”我轻声回应,这话带了几分真心。若非他点明“倦魂散”的来历和危害,陛下未必会如此重视。“霜儿欠大人一个人情。”
他侧目看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看清我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想法。“人情不必。”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是客气还是疏离,“望小姐日后,依旧能如今日这般,于绝境中杀出生路。”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先行离去,玄色的衣袂在风中拂动,很快消失在宫廊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动。他这话,是提醒,是告诫,还是一丝认可?我们似乎建立起一种微妙而脆弱的联系。前路未知,这份联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